重返春天的权利 | 第一人称( 四 )


我想 , 这可怎么办呢 , 她向我回忆着 , 她将两只手掂了起来 , 她站在我的面前走动 , 试图复原当时的情况:60 年代 , 她抱着高烧的儿子 , 不能背诵的焦虑使她在人民公社的诊所里转起了圈儿 。

如今 , 从三十多岁来到八十多岁 , 我奶奶真的老了 , 嘴角控制不住口水 , 每隔一会儿就漏出几滴 , 使我想到冬天的屋檐 , 雪水融化 , 淅淅沥沥 。 看起来她已经习惯了那种节奏 。 她将两脚放在热水盆里 , 她的口水离开嘴角 , 直接滴进水盆 , 产生了「啪嗒」的声音 。

晚上 , 整个房间里悄无声息 , 只有这声音嘀嗒嘀嗒 。 这是个不一样的春天 , 我们这里从没这么寂静过 。 无一例外 , 以往这里从来都是一个充满声音的世界 , 从小就是 。 我总是在声音里睡着又在声音里醒来 。 我再次回想起我的少年时代 , 我住在镇医院的产房隔壁 , 女人的生产以声音的形状留在我的黑夜里 。

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我现在回想那些声音:那些小声的抽泣 , 悠长的破音的尖叫 , 热水倒进暖水瓶般的模糊呜咽 。 因为痛苦 , 有的产妇会将头撞在墙壁上 , 我听见咚咚咚咚的沉重撞击 。 那种痛苦似乎也来到我的心里 , 我站在地上 , 手指摩挲着墙壁 , 我继续听 。 轻微的金属器具碰撞声 , 叹息 , 粗重的喘气 , 撕扯卫生纸的沙沙声 , 女人痛到极点的似乎是咬牙切齿的咒骂 , 有气无力的脏话 , 如果有脏话就会有医生的训斥 , 训斥后的抚慰声 , 水盆接水的哗哗啦啦 , 产床床脚摩擦地面的吱呀声 , 开门声 , 风声 , 鞋底在地面上的刷刷声 , 衣服布料的摩擦声 , 膝关节的扭动声 , 脚跟拍打床面的震颤 。

自然 , 最不一样的是婴儿初生的啼哭 。 婴儿的哭声是我记忆中的烟花 , 是一道接一道突然射到黑夜里的光柱 。

春天回来了 , 我在春夜里这样想着 。 我想着世上跟我一样还活着的人 , 有人风烛残年 , 有人呱呱落地 , 也有人跟我一样 , 打量着自己 , 心里想着命运这回事情 。 「存者且偷生 , 死者长已矣」 , 我也想着那些在冬天不幸死去的人 , 那些所有的陌生的人 。 死者留在冬天 , 他们失去了重返春天的权利 。


文章首发于《时尚先生esquire》2020年3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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