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春天的权利 | 第一人称( 三 )



重返春天的权利 | 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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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轻而易举 , 游戏里没有真正的死 。 可在现实里 , 在时间的街道上 , 肉眼凡胎 , 生老病死 , 人的躯体比想象中脆弱 。 我的手指摩挲着手机的屏幕 , 看着那些远方的死亡信息 。 我想象着那些呻吟的喘息的陌生身体 , 站在路口 , 想到了我的伯父 。 他夏天中风了 , 随之偏瘫 。 他在医院住在康复科不肯走 , 希望医生将他立即治好 。 我去看过一回 , 那次他是乐观的 , 也会笑出来 , 那笑有些自嘲的意味 。 我们那里去年夏天的雨水很多 , 许多路口淹没了 , 雨水退去 , 他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 秋天再见面 , 一说话他就捂住脸哭起来 。 短短几天我见他哭了三次 。 从小我见他不多 , 在他人的讲述里我知道他从来自信 , 一生乐于展示自己对于事物的控制力 , 比如在除夕他一定要将鞭炮缠绕在沉重的竹竿上 , 高高举向天上 。

还有一位偏瘫的邻居 , 也是一夜之间就像破房子一样塌陷了 。 从前他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包工头 , 争夺工程时不惮于搏命 , 我听说他曾经藏有猎枪 。 中风以后他顽强地练习走路 , 走得很慢 , 太慢 , 我骑车出去转一圈回来 , 他好像还在原地 。 他的一半身体耷拉着 , 另一半身子发力 , 好像他的两半身体要讨论很久才能统一迈出一步 。

在街道上我还记得一位轮椅上的老太太 , 我记得她须发灰白 , 没人照料 , 一只脚点地发力 , 把整个轮椅和自己往后推 , 她将自己在黄昏里一点点地推到路边的斜坡 。 秋天里我几次遇见她 , 刚好她都在那样后退 。 我记得她的动作更像在运转一个复杂的机械工程 。 她大概是这条街上速度最慢的一个老人了 。

作为景观 , 这些衰老留在我的记忆里 。 秋天 , 我去了一次街道尽头的广场 , 录了一段影像 。 现在打开 , 在音乐声里 , 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踩着脚踏车在广场舞的方阵里穿梭不息 , 人群则无视这个孩子 , 他们跟着音乐投入地舞动着身体 。 小女孩几次停下来 , 弯腰检查车轮 , 检查完了接着继续穿梭 。

我反复看着这段影像 , 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孩 。 她会长大 , 会上学 , 也许会离开这里 , 也许不会 。 她会记得童年的秋夜里此间的穿梭吗?我不知道 。 至少她的四肢会延长 ,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它们自由地随她支配 。 她的身体将经历人世的一切 , 直到衰老 。

在《痛苦的中国人》里 , 彼得·汉德克说「:少费些力气去寻找那些尚存的东西 , 而要更多在意那些已经丢失的东西;那些不可挽回的、消失了的——那些被劫走的——那些已经完全腐烂了、同时却又作为空穴继续存在的空位或空缺 。 」

当这个陌生的小女孩长大 , 她会像我这样在此地走来走去吗?在了解了死的必然以后 , 她也会四处寻找过去的声音和图景 , 寻找记忆以填满自己惶惑不安的心吗?

我在家里待得太久 , 几乎忘掉了日期 。 我回到屋里 , 坐在桌前打字 , 我衰老的奶奶坐在一边 , 叙述着那些重复的往事 。 她认识的字不超过二十个 , 因此她向我谈到一九六几年背诵毛主席语录的事情时我十分惊奇 。 当时我爸爸只有几岁 , 高烧 , 我奶奶带他来到医院 , 按照规矩 , 开药之前必须背诵毛主席语录 。 当时我爸烧得不行了 , 我奶奶急得说不出话 , 越急越背不出来 。 她快哭出来了 , 翻来覆去地 , 她重复着语录里的一句话:排除万难 , 不怕牺牲 。

说到这里的时候当时的绝望似乎突然重新来到了面前 , 张玉英不住地叹气 , 她的脸皱了起来 , 她似乎试图躲避记忆 , 就像在躲避什么难闻的气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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