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春天的权利 | 第一人称( 二 )
死到底是什么?这么些年 , 从 20 岁到 30 岁 , 这个无解的问题一直在我心头颤动着 。 死是什么?你怕死吗?我问我奶奶 。
死就是死 , 她说 , 死还能是什么?
我起身下楼 , 戴了口罩 , 到我们这里的巷子里和街道上走 。 巷子是水泥的灰色 , 二十年前建起来 , 走向是横竖垂直 , 如果走神我会走错 , 不止一次 。 巷子口的平房上有一条浅黄色的狗 , 它按照我们这里的习惯一生被困在平房上 , 起到看家的作用 。 它站在房顶边缘 , 两只前爪扶住房檐 , 尽力低下头伸向我 , 它的吼叫声因此来到我的脸上 。 有时我会走上前站住 , 我的对视提高了它的兴奋 , 它张开嘴巴 , 红色的舌头因此甩了出来 。
回北京前这几天 , 春天已经来了 , 但这是个跟以往不同的春天 。 以往 , 春节的鞭炮炸裂后的纸屑像雪花那样铺满了街道 , 空气里一股火药味 , 经久不散 , 很小的时候我就记住了那种有点儿酸的味道 , 但今年一片寂静 , 无人点燃鞭炮 , 我没有闻到它 。 我们这里是山东和江苏交界 , 在北京和上海的中间位置 , 春天因此来得清楚 , 元宵时的夜风往往有神秘的暖意了 , 记忆里的脸上是一种热烘烘的感觉 。 今年很冷 , 那暖风偏偏没有 。
我在街上走 , 行人不多 , 普遍戴着口罩 , 形色匆匆 。 我努力回忆这里最早的景观 。 记得上学的路上有一片树林 。 真正的小 , 几排稀稀拉拉的树木 , 槐树、杨树、低矮的草丛 , 形状各异的土堆 。 有个说书人定期出现 , 中年模样 , 大概是五天一次 , 频率跟此地村镇的集市一致 。 我能想起他模糊的脸 , 很扁很大 。 说书人骑着自行车 , 带了一个水壶 , 估计容量很大 , 因为他要讲大半天;一个马扎或者木凳 , 他坐在上面 , 面朝围坐在一周高高低低的群众 。 那个场景跟后来我在城市里见到弹吉他的流浪歌手是一样的 。 说书人讲的是封神演义之类的故事 , 我没仔细听过 , 就算仔细听了也没记住 , 我要去上学 , 只能停下看几秒 。 我看着说书人的神态 , 我看着那些观众 , 他们注视着说书人的脸孔和手势 , 有时笑出来有时瞪大了眼睛 。 我记住的不是说书人的故事 , 而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神情 。
普鲁斯特说 , 人只能根据留存下来的生活来理解生活 。 他说的留存正是记忆 。 这个春天的街上空空荡荡 , 我在这空空荡荡里寻找记忆 。 当这里正处于城郊和田野的交界时 , 我 10 岁 , 一路小跑就来到了河流边的麦田 。 当时没有相机 , 到达农田的弯曲小路我只好保存在大脑里 。 我在那片农田里踢过几次足球 , 我记得麦苗已经比膝盖更高 , 真难想象足球怎么滚动 。 我损坏了多少麦苗?我只记得种田的老人隔着河流咒骂我们 , 也许还扔了石块过来 。 到了黄昏 , 我在田野里逗留 , 气温下降 , 光线变暗 , 大地的能量在消退 。 有时我带着火柴在枯草里放一把火 。 月亮出来时 , 我妈已经做好了饭 , 她走到路边 , 远远喊我的名字 。 我扑灭火苗 , 一路跑回家 。
我在街上走着 。 2020 年春夜 , 整条街道的店铺都关着 。 我的记忆来到我的少年时代 , 这里是几家游戏厅和网吧 。 我逃课进去 , 专注于一款叫作「半条命」的游戏 。 我的技术很差 , 总是选择警察的身份 , 不考虑战术 , 抱着枪一路跑到一个仓库的正门 , 扔了炸弹 , 接着往里跑 。 每个方向上都可能有敌人 , 我常常不知道被谁打死 。 偶尔运气好 , 能打死一两个人 , 运气不好 , 寿命就是一两分钟 。 一个下午差不多我要死去两百次 。 看上去我是个一根筋的人 , 我似乎迷恋那种持枪正面冲锋的感觉———走过去很危险还是忍不住往前走———它不是什么进攻战术 , 也不是刻意追求悲壮 , 只是一种冒险的快感 。 没有成本:你会中枪死去 , 没问题 , 你还能复活 , 一再中枪 , 一再复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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