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回忆梁左
王朔:回忆梁左。
一个人没了 , 说什么也是多余的 , 记着也好 , 忘记也好 , 都是活人看重 , 逝者已经远去 , 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 。这一世梁左是个作家 , 写了很多字 , 大部分是让人高兴的 , 也留下了一些对人对事的看法 , 这些文字是厚道的 , 其中闪动着他的为人 。 关于他的作品最好让读者自己体味 , 无论如何那是他写给他们看的 。 在这里 , 我更想多谈一谈他这个人 ,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很多 , 现在一想他 , 还能看到他生前的模样 , 忧心忡忡急匆匆地低头走过来 , 抬起头时眼镜遮住了半个脸 , 十分疲惫的样子 , 欲言又止 。我和梁左是1992年认识的 , 通过梁天 。 宋丹丹要拍一个喜剧电影 , 找我写剧本 , 我心里没底 , 想拉上一个垫背的 。 这之前听过梁左写的相声 , 觉得好 , 我所不及 , 就找梁天要了他哥的电话 , 打过去相邀 。听这人的名字 , 以为一定是个张扬外向的瘦子 , 左么 。 见了面发现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 , 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 , 隐在度数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镜后面 , 见人便带三分笑 , 说起话来字斟句酌 , 很在乎对象的反应 , 个别咬字上有点大舌头 。 没话的时候很安静 , 眼睛看着地 , 似乎怕人注意 , 有些讪讪的 。 后来翻拣他从前的照片 , 看到这副表情很小就挂在他脸上 , 几乎每一张照片只要他在笑 , 眼睛就是朝下的 , 很不好意思的 。 仅从这表情看 , 这人似乎很害羞 , 很谨慎 , 对这个世界充满紧张 , 是个自闭的人 。后来成了朋友 , 接触多了 , 不太注意他的表情 , 也见过他喜不自禁高谈阔论和吃饱喝足的样子 , 还是觉得他是第一印象里给人的感觉 。 他爱热闹 , 见生人又拘谨 , 给他打电话出来吃饭 , 他老要问都有谁呀 , 听说不认识的人请 , 在座的还有不认识的 , 他就犹豫 , 犹豫再三说 , 我就不去了吧 。 这犹豫中有别人都在花天酒地自己在家单吃的不甘心 , 也有拒绝别人时赔的小心 。听说都是朋友 , 就欢天喜地地答应 , 但还要反复来回摆架子:你们都想我 , 好好 , 那我就受累去一趟 。 到了地方又挑座位又挑菜 , 有时还挑服务员的礼 , 譬如小姐端着蹄髈上来 , 说“您的肉来了” , 他就说怎么说话呢 , 什么叫“我的肉”呀 , 应该说“您要的肉来了” 。 后来大家成了习惯 , 请他吃饭先说这么一套:大家想您 , 没您不热闹 , 您就受累跑一趟 。 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这人、我们这帮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虚头八脑的 , 次数多了 , 知道是个好玩 , 也跟着说 。梁左好吃 , 鸡汤翅、沙锅鱼头、炖老母鸡是他的最爱 。 没人请就自己掏钱“做个小东” 。 遇到这几样东西 , 他都要吃两轮 , 先跟大家吃一气 , 待大家放下筷子 , 他就叫毛巾 , 摘眼镜擦汗 , 让服务员添汤、端到他跟前来 , 仔细拣着、一根骨头不拉搁嘴里过一遍 , 然后灌汤 。 他在平谷插过队 , 经常形容什么叫素、寡、肚子饱了嘴没饱 。 平谷是“京东肉饼”的发源地 , 那也是他念念不忘一说起来就垂涎三尺的美食 。 后来英达说 , 看来梁左是对的 , 吃什么都该点双份儿 。梁左是写喜剧的 , 读书的口味偏于历史掌故 , 我和他经常交换书看 , 他推荐给我的大都是这一类 。 我有一套《文史资料》 , 他一直想据为己有 , 我不答应 , 他就5本5本借着看 , 直到去世还有几本在他书架上 。 老看这些书使他的谈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气横秋 , 一次他脚得了丹毒 , 穿着便宜的呢大衣、拄着拐棍出来吃饭 , 我说他你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 。 我愿意和他一起出去 , 女孩见了都说 , 你们跟两代人似的 。 梁左嘲笑我的一个主题就是我认为自己还年轻 , 他说人老了的特征不在保守而在维新 。 他还爱说 , 我是一直没好看过 , 王老师年轻的时候好看过 , 现在就老忘不了 , 还以为自己好看 。 说完狂笑 , 然后戛然而止 , 抬头望天 , 愣在那里 , 再看人一脸正经 。 他大笑时就是这样 , 稍纵即收 , 好像自己先怯了 , 又好像被冥冥中一个声音喝住 。梁左十分羡慕我的睡眠 , 他的睡眠是运动的 , 每天往后推两个小时 , 从黑夜推到白天 , 再一步步推回来 。 最拧巴的时间是晚饭当口 , 挣扎着吃几口就要回家眯一觉 , 醒来总是深夜 , 群众反映他经常一个人后半夜去各种酒吧独逛 。 为了拧巴回来 , 他一直吃安眠药 , 时而奏效时而起反作用 。 有一阵子他把睡眠调整到夜里十一、二点了 , 能连续睡五六个小时 , 他十分欣慰 , 比什么都幸福似的对我感叹 , 还是白天好 , 街上都是人 , 商店也都开门 , 想去哪儿都行 。 那几天他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 一到天黑就做睡前准备 , 也不打牌也不多聊 , 迪厅酒吧门都不敢看 , 生怕兴奋了 。 过了几天 , 我看他又坐得住了 , 还张罗通宵牌局 , 问他 , 他说又改早晨睡了 。 后来他家楼上装修 , 他又添了一个毛病 , 睡觉时开着电视或录音机 。我一般只在晚饭时给他打电话 , 没人接是关了铃在睡觉 , 接他就说在赶剧本 , 一年四季他大都是一个人在家 。 人民日报社前那条摊贩街没拆之前还见他孤零零出来买东西回家吃 。 我跟他说剧本是写不完的 , 钱是挣不完的 。 他说是是 , 我是早晚要写小说的 。 他在潘家园市场买了本解放初期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日记 , 他准备根据这个日记写一部长篇 , 那里面有很多肺腑之言 , 掌握得当 , 能改变一代人的认识 。 他还有一个小说构思 , 跟《红楼梦》和红学家有关 , 听他讲已经很乖谬了 , 写出来一定是超讽刺 。 这两本小说都是一听想法就对 , 也适合他发挥的东西 , 写出来就占一席之地 。 我劝他 , 写吧 , 相声你也祸害了 , 情景喜剧你也是头牌 , 该往我们小说里搅和搅和了 。 他美滋滋地说 , 真的 , 全瞧我啦?他对虚荣有一种孩子似的喜爱 , 拍《临时家庭》投资方非要他做导演 , 一劝他就去了 。 我问他你导吗 , 他说我给他们说戏 , 不说哪成啊 。 蔡明说 , 他在现场就爱听人家管他叫“导演” , 一听就绷不住 , 闭着嘴张着俩鼻孔往外偷乐 。大概是导完《临时家庭》之后 , 他说要写小说了 , 闲了半年 , 每天愁眉苦脸 , 昨天一万字了 , 今天只剩下三百 。 我说你就用刘震云那法子 , 先往下趟 , 最后一块儿改 , 这么弄 , 一个自然段就能改一年 。 他说道理我明白 , 可是做不到 。 他那不是写小说 , 是改笔路子 , 从电视剧下来都有那么个苦恼过程 , 在我看那甚至是改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 , 写剧本和写小说是两种活法 , 一个直通欢场一个自断尘缘 。 他坚持了很久 , 又接戏了 。 一天说 , 没办法 , 得过日子 , 反正这俩小说在我脑子里 , 丢不了 。他说他有忧郁症 , 自己查书吃“百忧解” 。他说我跟你还是不一样 , 有些事你早看开了 , 在我这儿就是大逆不道 。他说你相信有天堂吗 , 上帝呢?他说我也想通了 ,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 他说有人给他算命 , 只要活过43 , 还有43年寿命 , 这后43年别提多可心了 , 想要什么都有 。 他说太好了 , 从来没这么好过 , 以后不玩了 。现在知道 , 他最后一夜自己在三里屯酒吧街转了两小时;10点左右给他一个在云南的朋友打过电话 , 说他父亲丧事的事;之后去了一个朋友的酒吧 , 想跟人聊天 , 可是所有人都在聊 , 他没能参加进去;凌晨4点去了“佰金瀚”桑拿 , 有朋友看见他脸上盖着小毛巾在桑拿室里睡着了 , 于是叫醒了他;上午10点邻居看见他拎着买的熟食回家;这之后没人再见过他 。 他的电话记录在傍晚6点来钟有打出去的电话 , 一个照顾过他的剧务在同一时间给他打进一个电话 , 问他在干什么 , 他说准备热点东西吃 。法医鉴定他是当天晚上10点至凌晨2点之间去世的 。 胃内无食物 。 见到他的人说他很安详 , 面带微笑 。 桌上的录音机正循环放着民乐改编的《梁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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