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批评成风,流言才不会有空间

王朔:批评成风,流言才不会有空间
从一个流言说起十年前有人传 , 张艺谋的影片要被树成样板了 。为了保他 , 有人做了手脚 , 使他的影片成为去年威尼斯和今年柏林两次影展唯一合法送展的大陆影片 。 这个流言中引述了一些因此失去机会的导演的抱怨 , 猛一听言之凿凿 , 细一想死无对证 , 闹开了 , 打起官司 , 只怕还是张家人赢 。像大多数流言蜚语 , 这个流言也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增加新的内容 。当我第二次听到人家讲这个事 , 树张为样板已被说成一种国际安排 , 流言中点了美国哥伦比亚电影公司 , 说包括巩俐的柏林主席都是这家公司一手推动的 ,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 越来越像一个标准谣言了 。欧洲的文化事情能为美国人操纵 , 似乎是反常识的 , 但谁又能说钱、关系在“廉洁”的西方就不起作用?搞院外活动、替利益集团游说在美国也是一个合法的兴旺的行业 。这就是流言的可怕力量 , 它像科学幻想一样开拓人的思路 。在柏林开奖前 , 这个流言就预测:张肯定会得一个奖 。 传言者貌似了解内情 , 甚至援引参加过国际电影节评奖的专业人士的话讲:在一个评委会里 , 只要有一个评委坚持 , 就会平衡给他一个奖 。外国人也是人 , 也不独中国人才讲面子 。《我的父亲母亲》果然得奖了 , 各报的报道十分混乱 , 《晨报》说是“特别奖” , 评委会大奖给的是文德尔斯的《百万美元旅馆》;《晚报》则说张是“大奖” , 文德尔斯得的是干巴巴的“评委会奖” 。 显然颁了两个评委会奖 , 到底谁是正经的“大”奖 , 谁得的只是一个安慰奖 , 大概要查德文原文了 。 流言立刻批准了《晨报》的译文 , 因为这个译法更合适流言进一步发展 , 于是流言有新说:此“特别奖”等于中国举办亚运会特设的武术项目 , 是巩俐为张艺谋争取的 。王朔:批评成风,流言才不会有空间
我特别问了一个在德国报纸服务的朋友 , 请她查了德通社的稿子 , 证实《晨报》译错了 , 张得的是“评审团大奖” , 即整个电影节的二奖 , 文德尔斯得的是“评审团特殊艺术成就银熊奖” , 可译成“特别奖” 。 这就破了流言的新说 , 于是流言又立即跟着修正 , 把话题转向张此次得的另一个奖“世界天主教评审团教会奖” , 这奖明摆着是超艺术和表扬现象的 , “世界天主教”听上去像是一个国际阴谋 , 或叫“国际大合唱” 。这是流言的另一强大所在:它总是能自圆其说 。流言的真正生命力在于它暗合了人们的期望 , 譬如我 , 就发现自己非常乐意相信这个流言 , 我对张的两部影片《一个都不能少》和《我的父亲母亲》的看法和流言制造者的立场非常接近 。 这两部片子我都认为很差 , 根本不值得作为好影片向公众推介 , 再有一百个评委会给奖也改变不了我的看法 。我和流言制造者的区别仅在于我是用另一个思路、自己的方式去否定这事儿:评委会是什么?也无非是随机选中的几个闲人 , 他们过去再大的成就也不能使他们今天具有当然的权威 , 我们早已告别了迷信权威、大家公用一个头脑一双眼睛的时代——他们肯定张的片子 , 只能说明他们臭 , 这个电影节不够水准 。简单就是简单 , 用什么“简洁”之类的文字游戏遮羞也是枉然 。诗意 , 不是乡村美丽的风景和年轻女孩子脸蛋那种挂历般的柔媚;从漂亮看出美好 , 不是发现 , 不过是一个老头把破碎的老梦醒着、强努着再做一遍 。 感人 , 讲的就是刻意的效果 , 凡是打算鱼目混珠的作品都在疯狂追求这个 , 而且大家都选择最笨(也许是无奈)的方法 , 回避所有可能引起尴尬的事实 , 只挑最软最腻的地方反复揉搓 , 同唱一首歌“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不老实叙事 , 只宣传意图 , 那还用拍电影吗?我觉得张艺谋近年的创作受一种强烈主观意图支配 , 那就是想讨人——讨所有人喜欢 。近期他对媒体的谈话中很是流露出左右逢源后的自得和能继续“活着”的自信 。生存当然是重要的 , 要付出代价 , 但要小心——再小心 , 像做小本生意 , 不要把本钱搭光 , 仅仅会“活着” , 算不得什么说得出口的本事 。张多次讲《一个都不能少》是他最好的作品 , 《我的父亲母亲》是“返璞归真” , 他的严肃相和正经劲儿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这样讲的诚意 , 假若这是真的 , 那我就要相信这之前的另一个流言了:他过去影片的态度都是别人教的 , 是潮流的产物 。王朔:批评成风,流言才不会有空间
进而得出结论:他一直就是一个投机分子 。一个人 , 东西差了 , 替他讲话的声音却响亮了 , 本来不是那么无懈可击 , 却为所有人称道 , 很难不怀疑在他背后有一股势力 , 有人在实施控制 。 我就知道有一个人 , 到处为张艺谋打理舆论 , 起码有三个采访人员跟我讲过 , 他们写了批评张艺谋电影的文章 , 便接到他的“文学策划”王斌的电话纠缠 , 此人以朋友的身份、讨论的口气对这三位采访人员逐次进行长达数小时的说服和激辩 。我不相信王斌的做法是张的授意 , 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热爱和主动捍卫 , 但这同样是令人作呕的 。 我不想掩饰我对这事的义愤 , 我要说 , 这激起了我对张及其他那一伙的极大蔑视 。 我认为王斌的做法破坏了一项相当重要的游戏规则 , 即:不得对文艺批评进行人身追究 。这么干 , 不出流言才怪呢!当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教授、采访人员列队出游 , 一会儿在东报上扎个堆儿 , 一会儿在西报上扎个堆儿 , 恶吹张的烂片 , 一个谣言油然而生我心 , 这都是拿了钱的 。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不管你们能动员多少有效资源 , 一手遮天这事儿想也不要去想 。 电影是越来越像单生意 , 电影圈中人也越来越学会了使用商业手段自我经营 , 去为你们的产品做花样百出的广告吧 , 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像汉堡包或可口可乐那样知名——那也别想让所有人喜欢 。 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 , 尽管拍自己想拍的片子 , 用想出名那样的坚韧毅力 , 忍受所有不喜欢自己的人的批评 。批评成风 , 流言才不会有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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