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理解设计的极简主义( 三 )


https://pic1.zhimg.com/v2-079fbf85b8a669f8127630f6255c03ec_b.png
https://img3.doubanio.com/view/note/large/public/p10886264.jpgCo-op Zimmer汉斯·梅耶(Hannes Meyer)为1924年在根特举办的合作式设计展览会而设计的的Co-op Zimmer项目,也许对这种理想生活方式的最佳表现。这个设计是为无阶级社会人人有同样的极小居住单元的理念的提出作前提条件。从唯一留存下来的照片可以看出,房间是由两面织布围成的墙所定义出来的。梅耶的设计是通过简易搭建的内饰来展示工人们日益增长的游牧性和无根性。在Co-op Zimmer中,家具都被精简至极致,仅供一人使用:一个箱子、可以挂到墙上的折叠椅子和一张单人床。空间中唯一「过剩的」物体就是一个留声机,它的曲线形状跟房间极端压抑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个留声机的重要性在于,它体现了Co-op Zimmer并非只有生活必需品,还是一个能够开拓出「非收益性」时间的空间。 梅耶与同时代的建筑师不同,他把房间定义为居住的主体单元,而非整个公寓楼,因此避开了有关家庭住宅最小生活维度——最低生活保障权的讨论。梅耶提出一个假设:个体的房间暗示了共有的空间是不受任何约束的。跟私邸——城市房产业的起源的逻辑不同的是,房间毫无疑问是一个不能够自给自足的空间。像寺庙中的小房间一样,Co-op Zimmer并非是财产的一种形式,而是能够容许个体通过分享剩余的居住空间居住在一起的极小空间。在这里,隐私不是财产,而给独居和专注提供了可能性——一种在我们自诩为「高效」、「社会化」的生活中消失的可能性。「积极地隐居」这个概念被梅耶这个节制而清醒的设计所提出——并非粉饰贫穷,而是实事求是地展示出来。不像密斯的「少即是多」,对梅耶来说,少即是足。然而Co-op Zimmer的空间氛围并没有透露出一股令人压抑的禁欲气息,相反,它体现出一种宁静而欢快的感觉。梅耶似乎意识到了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所定义的共产主义:「将贫穷平等分配」。布莱希特的宣言不仅嘲弄了那些把资本主义认为是应对资源匮乏的最佳良方的想法,而且将贫乏理解成为一种价值,一种生活所渴望的、能够变得富足的形式,矛盾的是,只有当所有人共同担当贫困,才有可能富足。并且在此,我们发现了禁欲主义的巨大威胁——这只不过是作为一种风格、氛围的美学化罢了。
https://pic3.zhimg.com/v2-ac3c123cf7145ca98ba5e6d8d540a99a_b.png
6 https://img3.doubanio.com/view/note/large/public/p10886300.jpgAbbey of Our Lady of Novy Dv?r极简主义设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约翰·鲍森(John Pawson)的建筑,不仅有豪宅、旗舰店,还有在捷克的奴威度尔圣母修道院。鲍森的建筑仅由白色的石膏墙和简单的集合形体组成,尽管力求简洁,但还没到陈腔滥调的程度。在一场热闹、对极简主义设计风格进行评论的访谈中,一位住在鲍森所设计的修道院里的僧侣透露出,当时,另一位僧侣光顾了在鲍森设计的纽约Calvin Klein旗舰店之后,就决定委托这一位英国建筑师设计他们的修道院。那位僧侣看着简洁而壮观的场面,欢喜若狂:「它去除了产品带来的一切芜杂,将购物上升到宗教般神圣的高度!如果我们将时装换成上帝,这难道不就是一座了不起的修道院吗?」 在此我们看到把禁欲主义转化为滑稽的山寨品是多么容易。尤其是在经济不景气的时期,流行着反消费主义和回归核心价值的巧言辞令,禁欲式的抑制能够轻松地被市场所接受。于是许多评论家恳求那些从不竞标、不屑实践的隐居式建筑师来与那些在过去的20年,投身于疯狂的营建浪潮中的「明星建筑师」作斗争。
https://pic3.zhimg.com/v2-ab983c0a5f85d74319dee3a95575c012_b.png
https://img3.doubanio.com/view/note/large/public/p10886422.jpgSerpentine Gallery Pavilion近年来,这类建筑师的代表,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恰好在经济衰退的几个月后获得了普利兹克奖。这位通常被视为准隐士的卒姆托所设计的建筑往往透露出一种禁欲式的氛围。他在2011年,在伦敦最奢华的肯辛顿花园(Kensington Gardens)所搭建的暂时性的结构体,蛇形画廊,就是禁欲主义最媚俗的山寨品代表。从它的名字——「封闭的花园(Hortus Conclusus)」,到它的布置——一个被长方形木质画廊包裹着的户外花园,这座蛇形画廊立刻让人想到修道院。有趣的一部分是双重包裹的墙和错落的入口,意味着参观者若想要进入花园,则必须要走过在两墙之间狭长、阴暗的走廊。这个富有仪式感的入口是为了增强从「世俗的外界」到「神圣的内部」的过程感受。田园般的公园和简洁的画廊展现了「谦卑和救赎」这一神圣氛围和浑浑噩噩的都市世俗的极端反差。然而,安德烈·菲利普(Andrea Phillips)在建筑评论(发表于《Log 23》)中提到,蛇形画廊假惺惺的谦卑实际上是「委托书所表现出来的是跨国建筑资本在投资机制上的不平等」。她总结道,卒姆托的蛇形画廊是一个「禁欲式的展厅」,作为她所谓资本在经济衰退的时候涌入的「田园政治学(pastoral politics)」的代表。这些田园政治对自然的向往与和解的一系列表象的伪装下,逐渐产生的经济和社会意识形态上的不平等。在这个语境中,禁欲主义失去了它的「毁灭性特征」而成为一个空壳,其意义与那种类型的建筑所蕴含的巨大金融财富成反比。
https://pic1.zhimg.com/v2-153fff4092a05de3cbfe908155627998_b.png
https://img1.doubanio.com/view/note/large/public/p10886419.jpgSteve Jobs in the living room然而,这种类型的禁欲主义还有一个用巧妙的方式对极简主义设计表达不满的有趣例子。这是一张苹果公司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在加州洛斯加托斯的客厅的照片。在这张戴安娜·沃克(Diana Walker)摄于1983年的照片中看到,当时身价身价百万的乔布斯一手握着茶杯,坐在一间异常空旷的屋子的中央,房间唯一的家具就是一盏台灯和录像机。这张照片的美妙之处在于它看上去并不像有意为之,而透露出一种日常生活的气息。 这不是一个偶然的瞬间。乔布斯坐在照片的中央看着观众,仿佛他是想要宣布什么的主角。谈到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说这就是他当时的生活状态:「我当时单身,所需要的无非一杯茶、一盏灯和一套音箱,如你所知,这就是我的全副身家。」跟鲍森过于浮夸的极简主义设计和卒姆托故弄玄虚的「谦卑」相比,乔布斯的苦行生活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诚恳,你不得不承认在此,极简主义设计达到了它前所未有的高度。这跟汉斯·梅耶的Co-op Zimmer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乔布斯似乎不知道这个项目。实际上,乔布斯的房间在缩减生活附属品这方面更加极致,基本上家徒四壁。与梅耶的房间相比,乔布斯式的极端极简主义并没有去除掉录像机——这种简朴的娱乐方式和那些通常认为是更有必要存在的小配饰(如电话和电视)相比更加重要。这张照片证实了乔布斯是一个禁欲者,并且说明他的「权力意志」只能通过自我约束来加强。但是乔布斯的禁欲主义观念不仅停留在洛斯加托斯的客厅中,而是铸就了有自资产主义以来最成功的苹果机器。由于篇幅有限不能再讨论苹果产品在设计时遇到的有关简洁性的困扰。或许更加有趣的是乔布斯对个人生活的禁欲式要求竟然成为了苹果公司成果的关键因素。 乔布斯就像是修道院中的方丈一样,苛刻地要求他的合作者们,不仅要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还要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这反映在他希望所有的苹果员工都穿着统一的制服。而乔布斯本人就像苦行僧一样,永远穿着相同款式的衣服——牛仔裤和黑色高领绒衣——他的僧侣习惯的独特象征。当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奉行的禁欲主义则变本加厉。疾病并没有扰乱他独立思考和关注重点的形象,反而让这部分能力变得更加强大。在沃克的照片中,这些方面被关注并予以放大,这给予乔布斯的生命一种高度特殊的形式,而我想说的是,这种形式是设计界和建筑界在过去三十年间最强音。 那么史蒂夫·乔布斯的禁欲主义出了什么问题呢?显然没有。禁欲主义最终并非有关贫乏和简洁性,虽然这些方面存在于实践之中。然而乔布斯看似完美的禁欲主义中却有一些根本性的错误,有关禁欲主义的初衷。正如我们所见,禁欲主义的实践是把重点放在如何生活。成为一个禁欲者意味着不断地保持自律,关注到身体和心灵,并遵循自身的原则,不断地修炼。在这种前提下,乔布斯的禁欲主义是「伪禁欲主义」——并非因为他赚了很多钱,而是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暗示了他设计和生产的东西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产生影响。除去乔布斯工作的本质是由市场所主导的——这一点太容易受人诟病了,还因为他苦心孤诣,倾其一生所研发的技术竟然戏剧性地扰乱了一个人保持自律的任何可能。我并不想讨论对当下数位时代的不满,然后像一个德勒分子(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的人)对智能手机永无休止的说教来结束,然而这里有一个有关数位时代最基本的问题,在史蒂夫·乔布斯的推动下被提出:注意力的急剧短缺。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短缺」,那就是注意力的短缺,注意力已经被娱乐至死的状态永久地消费掉了,被愈发复杂的交流和生产方式所驱使。在工业化时期,分心以闲聊、发呆、做白日梦的形式让人们从生产抽离出来,并能回归本心。但是在这个合作式生产的时代,我们生活的每个部分都被投入在工作中,分心也成为了生产的一种形式,因为它促使人们在同时完成很多很多件事。同时,为了做某事而对某事保持关注超过五分钟的能力急剧降低,对互联网强迫性的依赖滋生了网络疯狂的产出机制。注意力的短缺已经不再是由懒散——基督教的七宗罪之一——所产生,而是对斯达汉诺夫运动(Stakhanovism)的违背,让我们在即便无需工作的时候继续工作。当乔布斯完善他的禁欲行为以独善其身(在严厉地规定他人之前),那些使用他极力营销的产品的用户们则失去了自律的能力。 在乔布斯的照片中,还有一些令人更加不安的东西——正是它的富有灵性的氛围,它伪宗教的外表,隐隐约约地透露出苹果商品的图像和设计,和乔布斯的生活。同鲍森精饰着宗教的极简主义和卒姆托的超然态度一样,在此,商业气息被自律的光环所包裹。这个用伪宗教需求来平衡市场饱和的观念需求正是本雅明在经验的贫乏中看到的由资讯爆炸所产生的趋势。正如本雅明写道,「随着技术发展释放出巨大威力,一种新的悲哀降临到了人类的头上。随着星相学和瑜伽智慧、基督教科学派和手相术、素食主义和灵知主义、繁琐哲学和招魂术的复兴,深入人类之中——或者确切些说——降临于人们头上的这些五花八门、令人窒息的想法只是这种悲哀的另一面。」 7 正如我们所见,人们对禁欲主义的曲解不仅是把它简单地理解成「艰苦朴素」,而是将它视为一种形象,一种时尚且影响人们意识形态的形象。而这正因为经济上的简朴生活是完全主观的,为了在道德伦理上对人们进行约束,而禁欲主义则提供了将人们从社会约束中解放的可能性。如果艺术和设计能够放大简朴生活在意识形态上对人们的暗示,那它们也能给寻找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选择提供可能性。正如荷尔德林(Friedrich H?lderlin)著名的言论,「救赎的力量从危险中诞生。」当代艺术有几个例子能说明艺术家明白他们的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细节,与他们的作品是不可分割的。
https://pic3.zhimg.com/v2-1db70f06c0f913b518eedbca59e101a6_b.png
https://img3.doubanio.com/view/note/large/public/p10886515.jpgCellue No.3 (Prototype)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位艺术家,尽管他的艺术作品没有完成,但其中的禁欲色彩达到登峰造极。我指的是以色列艺术家阿布萨隆(Absalon)在1980年末到1993年(他因艾滋病死于该年,仅28岁)设计的六个独立居住单元原型。阿布萨隆在阿什杜德长大,很早的时候就住在军事寄宿学校,这对他后期的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服完兵役后,他决定离开部队,并住在一座自己在海边搭建的木屋里。由于对以色列的生活不满意,他随即搬到巴黎,并成为了一名艺术家。在他艺术生涯的早期,他的工作集中在建筑领域。除去他搭建起来的六个1:1的居住原型外,他的全部作品就只有几个像可能是建筑的模型般的雕塑。这些由涂了白漆的木制模型很显然是极简主义风格,而它们的形式却不仅仅停留在对形象的考虑上,而是在构思一种可能发生在里面的生活状态。其中阿布萨隆拍的一系列短片非常有趣,以《Solutions》为代表,描述了他试着在自己设计的居住单元中生活。透过这些短片可以看出阿布萨隆是想要从极其细微的细节中研究人类的生活,来瞭解怎样的空间才能够居住,并形成怎样的生活。他的作品和现代主义运动有着密切的联系,其目的是为了不仅从风格,而是通过展示一种与十九世纪资产阶级内饰截然不同的生活形式来重新定义建筑学。将建筑与生活相联系,就像凹凸相嵌一样,并非是史无前例的举动。毕竟,当年Ernst Neufert,一位从包豪斯毕业并成为格罗皮乌斯的合作者的建筑师,从在他的著作《建筑师的资料(Architect’s Data)》里完善功能理解建筑,到被阿尔伯特·斯佩尔(Berthold Konrad Hermann Albert Speer,德国建筑师,纳粹德国装备部长,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犯)委任制定德国工业建筑的标准只是一步之遥。阿布萨隆的居住原型更让人联想到柯布西耶的建筑,同样是功能和生活并非是服从关系,而是挑战。尽管柯布西耶绞尽脑汁想要将建筑解放,但他设计的住宅却弄巧成拙,想想马赛公寓极度狭窄的空间,或者是拉图雷特修道院令人难以置信般拥挤的僧侣居室。柯布西耶给自己设计的空间并非去容纳生活的仪式,而是在没有完全控制的条件下去定义它,就像小棚子,所有生活必需品就集中在几平方米,或是他在巴黎Rue de Sèvres的工作室的个人空间,小到来洽谈的顾客浑身不舒服,不得不长话短说。柯布西耶在Mount Athos修道院待了三个月,并被Galluzzo,一个建筑很直观地成为日常生活仪式的图解的地方,所深刻影响并非偶然。阿布塞隆在柯布西耶设计的建筑(Maison Lipchiz)居住过,并经常在他的形式中回应柯布早期设计中的纯粹特质。然而跟这位瑞典人不一样,阿布萨隆并非怀揣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他的居室是设计给自己住的,从来没考虑过让别人住进来。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