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遗物:手抄五线谱、旧照片、票根......
作者:蔡家欣武汉遗物:手抄五线谱、旧照片、票根 “心痛不能好好告别”摘要:遗物是一个人留在尘世上的活过的凭证 , 本文记录了五位在疫情期间去世的人和他们的遗物 , 以此纪念所有在疫情中逝去的人 。庚子年大年初二 , 一个女儿失去了父亲 。父亲被装进白色裹尸袋 , 抬上车 , 送去武汉一家殡仪馆 。 车离去 , 女儿无法跟着 , 让她最痛心的是——葬礼肯定不符合父亲的要求 。 在女儿的回忆中 , 父亲出门前要梳妆打扮 , 吹头发花上一刻钟 , 再加上思考衣裤鞋子的搭配 , 比女儿花的时间都长 。 父亲生前追求体面 , 几十件没来得及穿的衣服 , 还挂在衣柜里 。突如其来的疫情里 , 逝者是“走在”前面的人 , 肉体承载病痛之后 , 留下需要长时间平复精神痛苦的亲人 。 为斩断病毒传播通道 , 原本应有的临终陪伴和离世悼念 , 都因隔离变得仓促而草率 。“遗体要隔离 , 我不能守着 , 回到家 , 和母亲也要分开隔离 。 ”女儿说 , 爱体面的父亲留下的衣服 , 让她有了父亲活过的真实感 , 但病毒隔离了一切 。 最后 , 那些衣服也被处理了 。很多家属甚至没机会瞄上一眼逝者的遗物——“东西都没消毒 , 不敢打开”“我们都被隔离在酒店 , 还没回家看过”“我想象过母亲死亡 , 但没想过 , 不能陪在她身边”……与亲人的正式告别 , 他们不再奢求 。如果说遗物是一个人留在尘世上的凭证——不是因为这凭证本身有多么特别 , 而是和它有关的记忆已不易寻觅 。以下是本文记录的五名逝者和他们的遗物:不具名者/78岁/逝于2020年2月9日/A4纸大小的手抄五线谱 , 对折放在包里王全章/68岁/逝于2020年1月7日/兄妹五人的黑白照片沈祥玲/74岁/逝于2020年2月21日/养老院活动卡、智能手机邱钧/72岁/逝于2020年2月6日/参加健美比赛的门票、奖杯老黄(化名)/62岁/逝于2020年1月25日/艾草、漂亮衣服、腊肉
不具名者, 78岁 , 一沓手抄五线谱【讲述者:蔡傲竹 , 支援金银潭医院一线的护士 , 在确诊患者隔离病房陪伴老人的最后时光】那个老人78岁 , 正常体型 , 有1米65左右 , 也没见戴眼镜 。 他不能下床走动 , 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床上 , 要么就跟病友聊聊天 , 要么就玩手机 。好几次都看见他玩手机 , 应该是看微信、看新闻 。 有时想下床活动 , 但身体受不了 , 会喘气 , 所以只能在床边坐一坐 。他病情比较重 。 如果是普通病人 , 一般都不用仪器 。 我第一次见他 , 他就已经用上高流量的吸氧机 。床头柜上面放了笔和纸 。 他经常自己取下来氧气管 , 我让他带上 , 但他听力不好 , 我就会写在纸上 , 让他把氧气管子戴好 , 不要脱下来了 。跟他讲这些 , 他都会配合 。 每次给他帮什么忙 , 他都很客气 , 不停讲“谢谢、辛苦了”之类的话 。 一接触就感觉是读过书、比较有涵养的人 。我们最后的交集是在2月8号 , 他走的前一天 。家属给他送纸巾过来 , 只能放楼下 , 留个纸条 , 由保安提到病房门口 , 我再去拿 。 把东西给他的时候 , 他就躺在床头 , 没有玩手机 。 他让我把床尾的一包衣服也放到柜子里 , 我看了一下 , 都是洗干净的秋衣秋裤 。 他跟我说 , 以后要穿 , 还不停地说 , “谢谢 , 辛苦了” 。第二天我上夜班 , 下午突然被叫进ICU帮忙(抢救) 。 他已经昏迷了 。 医生和他家属交流过 , 也谈过话了 , 告了病危 。 家属不愿让他过多受折磨 , 大概救了半个小时 , 他就走了 。抢救的时候 , 我心情很沉重 , 脑袋里面空白 , 就觉得很无助 , 很遗憾 。 期盼他好起来 , 春节大家都是想团圆在一起 。他离开的时候是下午6点多钟 。 平时5点半 , 我们就会给病人发饭 , 后来我为他清理遗物 , 看到他的晚餐还摆在桌头柜那边 , 没打开过 。像这种传染病 , 人走了以后 , 基本上能不带出去(医院)的东西都不会带出去 。 他家属说除了他的包 , 其他东西都不要 , 所以他的衣服、日用品都丢掉了 。他的包是个正方形的黑色帆布包 , 很多老人家平时就斜挎在身上 。 需要填表 , 我就在包里找他身份证 。 一打开 , 里面有很厚的一沓东西 , 是用黑色的笔手抄的五线谱 , 上面还有歌词 。那沓纸有30来张 , 纸张都有点泛黄了 。 A4纸大小 , 比他的包还大 , 他就把纸给对折 , 再装进包里 。我当时很难过 , 曾是那么热爱生活的人 。 一般人来住院 , 不会带这些东西 。 他带了 , 应该很热爱这个东西 , 而且也觉得自己会活下来 。接连那几天 , 都有病人走掉 。 抢救的时候 , 病人床头的电话响了 , 应该是家属打过来的 , 但没人接 。 病人走了 , 家属不能见最后一面 , 也不能好好告别 , 送最后一程 。 这是最心痛的事 。殡仪馆拖走那个老人遗体的时候 , 我下楼 , 看到有家属在哭 。 我问 , 谁谁谁的家属在吗?他儿子就过来了 , 我递过去包 , 他跟我鞠了躬说 , “谢谢医生” 。和他一样 , 家属也很有礼貌 。
(收拾老人遗物时 , 护士蔡傲竹在老人的包里看到一沓手抄五线谱 。 由于确诊患者所在的隔离病房不能拍照 , 没有留下照片 。 图为情境再创作 , 不代表实景实物 。 手绘 / 顾振翮 )王全章 , 68岁 , “除了照片 , 真的没有想起来什么”【讲述者:王望珍 , 60岁 , 物业人员 , 王全章的妹妹】1月7号 , 二哥在金银潭医院走了 。 我已经没有感觉 , 只是知道二哥死了 。那时我也染上病(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 在医院隔离 , 病房里灯光很差 , 窗户也不让打开 , 黑漆漆的 。 连续打了4天抗生素 , 我又吐又拉 , 也睡不了觉 , 一点力气都没有 , 感觉自己也要死了 。他女儿打电话来哭:“姑姑 , 我同意(二哥尸体)解剖 , 我签字 。 ”我整个人都是糊涂的 。 后来才听说 , 二哥走后 , 医院让我侄女签遗体解剖同意书 , 她起初没答应 。 但我儿子哭着跟她说 , 姐 , 我妈也得这个病 , 还躺在医院不吃不喝 , 签了(能做研究) , 没准还能救我妈 。 她最后签了 , 但医院只找到那份签“不同意”的 , 没有找到签“同意”的 , 就没做 。(注:据南方周末报道 , 王全章是这场疫情中第一个死去的患者 , 比官方通报的首位死者离世时间还早2天 。 他死亡当日 , 五位专家针对他死因的讨论出现分歧 。 由于缺少最重要的病原学支持 , 专家并未就他是否死于病毒性肺炎达成一致 , 这或是其未成为官方通报第一例死亡患者的原因 。 医院曾与其女儿沟通能否进行遗体解剖 , 最终未成 。 )二哥发病那会儿是去年12月20号 , 整个武汉都不知道这个病 。 我们全家也不知道隔离 , 和他接触的人里 , 二哥的女儿、女婿、还有我都被感染了 。他有点感冒 , 一直打嗝停不下来 , 在家躺了3天 。 后来要去一家肿瘤医院给妻子拿药 , 他顺便就找我嫂子的主治医生看 , 想着这样能省一点挂号费 。每次和他打电话 , 都感觉他说话越来越喘 , 我很着急 , 就从武昌到汉口去找他 。 主治医生先是把脉 , 说心脏不好 , 要住院 。 住院后 , 医生又说他感冒 , 有肺气肿 , 用的都是去火化痰的中药 。 我又问体温和血糖情况 , 结果都没有测过 , 说人太多测不过来 。二哥就坐在床上 , 抓着自己的头 , 说不知道为什么要上这里来看病 。 我知道 , 他就想节约钱 , 担心自己生病花钱 , 没钱给我嫂子治病 。 2018年 , 他妻子查出来癌症晚期 , 医生说准备30万 , 能至少活3年 。 本来二哥想换房子 , 就把房子卖掉变现了 , 平时能省就省 。 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个病最初给耽误了 。(12月)31号转到协和医院 , 一路上女儿女婿搀着 , 他走路摇摇晃晃的 , 脚就像在地上拖着一样 。 挂了内科 , 好不容易把他拖到2楼 , 一到病房门口 , 还没坐下 , 医生就说情况太严重 , 要去急诊 。 急诊的医生立马给他上呼吸机 , 直接下病危通知书 , 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 。上了氧气 , 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 , 好像从地狱到天堂了 。但那时候协和的医生也很迷茫 , 不知道二哥到底得了什么病 。 拍完CT , 跟一周前做对比 , 肺全白了 。 医生怀疑是艾滋 , 私底下问我 , 他是不是生活不检点?我当时都懵了 , 后来做很多检查 , 结果都是阴性 。我蛮高兴的 , 说挺好的 。 医生说:“好什么?现在只要有一个指标是阳性 , 就可以对症下药 , 但什么都是阴性 , 没办法治 。 ”那几天 , 我的心就一会天上一会地下 。 一直以来 , 二哥就是我的靠山 。 我有事都找他商量 , 有他在心就很踏实 。小时候父母顾不上我们 , 大哥闹革命总往外面跑 , 二哥就像父母 。 我们只要说他身上这件衣服不错 , 他立马脱下来就给我们 。 1968年他下农村 , 除了在地里干活 , 还要挑土 , 筑堤坝 。 我们几个正在长身体 , 粮食不够吃 , 他就省下自己的口粮 , 过年带回家 , 他那会儿也才16岁 。二哥离开的时候68岁 。 他一辈子劳碌 , 从来就没有轻松过 。后来他调去外地工作 , 工厂发了水果都带回来给我们 。 有时为了省下一张(回家的)火车票钱 , 他就去扒货运火车的车厢 , 要是经过武汉没停 , 就从火车上跳下来 。早些年做服装生意从外地进货回来 , 货车经常大半夜才到 , 一般商户都请苦力卸货 , 二哥不愿意花这些钱 , 自己卸货 。 积蓄就是在那时候攒下来的 。 前几年服装城拆迁 , 好不容易停下来 , 我嫂子又得了癌症 , 他又开始卖房、筹钱、看病 。我想过要留一些遗物作纪念 , 但是除了照片 , 我真的没有想起来什么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值得保留的东西 。 像我们看上什么东西 , 会买下来满足心愿 , 他从来不会 , 一旦贵了 , 他就不会买 。他的兴趣可能是唱歌 。 小的时候干活开心 , 他就唱 。 后来舞厅兴起 , 他模仿能力强 , 在外面看了就回来教我们 , 跳给我们看 。 但他一辈子忙着生计 , 简朴得不能再简朴 , 衣服、袜子都破了 , 吃的东西能维持活着就行 , 根本没有去外面唱歌的习惯 。过去都是他在伺候别人 , 刚住进协和 , 他想小便 , 下不了床 , 我买来纸尿裤 , 但他觉得尿在床上 , 会麻烦别人 。 医生建议插尿管 , 他最初也不同意 , 说病危的人才做这些措施 , 但最后还是插上了 。 我很难受 , 明明一个星期前还好好的 , 怎么就变这样了?二哥是在金银潭医院离开的 。转去金银潭那天 , 他女儿最后一次见他 。 当时他躺在担架上 , 穿得很单薄 , 光着脚 , 女儿就摘下自己的围巾 , 给他围上 。 二哥走的时候都没被确诊 , 死亡证明上写的是“重症肺炎” 。他离开后第二天 , 医院让我也转到金银潭 , 我吓坏了 , 以为没救了 , 要死了 。 后来又想 , 既然二哥在那边离开 , 那我最后也去看看 。大年三十我出院了 , 到现在两个多月 , 好像已经过了10年 。 我和二哥感情很深 , 但很奇怪 , 居然没有太悲伤的感觉 , 总觉得他那个人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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