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我不知道,50天前的江汉路会让人如此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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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 我不知道,50天前的江汉路会让人如此想念
1请允许我展开这张我出生并生活了29年的城市记忆地图 。 如今 , 它已日渐陌生 , 以至于一两个月前的事情都需尽力回忆 。那时的武汉是金子做的吗?是的 , 至少记忆是金子一般的 。街上隔着50米就有冒着白气的早点摊 , 热干面在碗里 , 豆皮在锅里 , 酒还在杯里 , 眼泪还没被吞进肚子里 , 人们忙着准备过年 。腊鱼腊肉早就过时了 , 时新的年货是海鲜礼包——手掌大的九节虾、木鱼一样的面包蟹 , 或是橘红色的大西洋鲷——又被称作“长寿鱼”——附会着讨个好彩头 。 主妇们笨拙地搜索它们的烹饪方式 , 鱼身开边蒸 , 鱼头熬粥——这个城市还没有吃这些的习惯 , 也算是互联网经济的舶来品 。从小说普通话的孩子们都从世界各地回家了 , 与此地的打工者和大学生们在机场车站对向擦身而过;从小说武汉话的大人们忙着被迫履行过年这个有些厌倦的义务 。总之 , 那时的武汉和中国大部分大城市都并无不同 。类似成都的“安逸”“巴适”、北京的“局气”“老炮儿”、上海的“老克勒”“上只角”——武汉也被贴上了一些极尽刻奇媚俗、且容易得到资本青睐的标签——“江湖”和“码头” 。可到底什么才是“江湖”和“码头”?是1966年夏天市中心的孙中山铜像下长久摆过的几具武斗死者尸体 , 还是那些伴随着知青上山下乡又回城、在八九十年代长久流传的黑话切口?可能 , “江湖”和“码头”就是不好好说话吧 。当一位摩的司机告诉你:“把一块钱 。 ”那意味着他想要十块——90年代 , 房价还没有拉动经济的重工业城市里 , 人们尊严消失殆尽 , 钱都在广州、在温州 , 然而在这里 , 却流行这种轻佻 , 来显得举重若轻;当一位外地人问早点摊老板 , 一碗稀饭多少钱 , 老板说:“一角 。 ”当那农民工连着要上明显超出食量的四五碗 , 人们就知道他不明白其实“一角”是一元 , 可以看好戏了 , 末了还会加上一句:“苕货 。 ”也可能 , “江湖”和“码头”是老城区的游戏机房里混合的烟味冷气 , 汽水瓶盖已经撬开 , 你操纵着欧文(90年代的英国足球球星)在屏幕上帽子戏法 , 却战战兢兢 , 连欢呼都不敢大声 , 唯恐搭过来一只手:“小伙子 , 身上有冇得钱啊?”后来 , 老城区连片的棚户区被数家地产商觊觎 , 以旧城改造的名义被拆掉 , 统一拍卖 , 困扰家长老师们数十年的棚户区不良少年难题 , 就这样被土地财政轻易解决掉了 。老住户都散去城市边缘的还建房里 , 不会再有少年在街头、游戏厅和奶茶店扎堆 。 棚户区的原址上 , XX国际中心即将开盘 , 盛惠3万5一平 , 学校门口也只看得到里三层外三层的送饭家长翘首以盼的脸 , 哪还有什么“江湖”和“码头” 。等到新媒体大合唱的今天 , 标签又重新被拿来、被定义、被借用 , 成了旅游和文创的亮点 , 忽略掉其中市侩、不讲道理的成分 , 然后再消费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 。 就像小时候的热干面 , 只放芝麻酱而绝无卤水 , 外地人觉得干、涩 , 难以下咽 , 父母却吃得精神抖擞 。手拿刀叉、渴望奔赴想象中城市发展红利宴席的人 , 迫不及待地展开了针对武汉和另外一些城市的比较 , 并得出结论——毋庸置疑 , 武汉已是最炙手可热的新一线 , 唯一需要立即调整的是房价 , 它应当更高、更符合大都市的定位——都是些什么人啊 , 在此之前好些年 , 我总这么想 。我和我认识的人 , 还会去老店吃生烫牛肉 , 店里有一口人都可以躺进去洗澡的牛骨汤锅 , 店员轮流往里面加水、加味精、加牛骨 , 虽然味精日多而牛骨日少 , 但那锅24小时从未停止过沸腾 。 没钱的酒鬼会烫一碗牛肝 , 以前牛肉面3块5 , 现在十六七——以前比麦当劳便宜 , 现在比麦当劳贵——也还是得吃 。在我心里 , 是生烫牛肉而不是别的 , 才让武汉之所以为武汉 。2有段时间 , 我每个礼拜都会去三五次华南海鲜市场 。每年的小龙虾或大闸蟹季 , 大家都会去临街一排门面采购 , 和内地的大部分的海鲜市场一样、这里因短斤少两而在市民心中臭名昭著 。背街的巷子是做批发生意的 , 我几乎光顾过每一家不为人所知的门面 , 有熟知的摊贩 , 能靠售卖的海鲜种类猜到老板的籍贯 , 鮸鱼、大小黄鱼、鲳鱼来自江浙 , 黄翅、沙尖、泥猛来自闽粤 。我常去一家叫“天飞”的海鲜门市 , 有上好的地瓜粉、蚵仔、兴化粉和鼓山老酒 , 老板一家是福州马尾人 , 善良随和 , 总在泡茶 , 常常抹零 , 已在武汉郊区买房安了家 。另一家常去的店叫“祥芝” , 店名源自老板故乡闽南石狮的一个小镇 , 常能看到刚死的石斑鱼被拣出鱼缸 , 老板会很不耐烦地摆摆手 , “20块拿走!”一副不屑做零售生意的样子 。 然而就算海边也难有这么便宜的物价 , 我曾经一次性买过10条 , 到手时还栩栩如生 , 恶作剧般地拿去马路菜场铺在地上卖 , 武汉人根本不认得它 , 快臭了也没人买 。在淘宝生鲜配送尚不发达的时候 , 华南海鲜市场的商铺对来自沿海地区、在武汉打拼的人来说 , 就像胡志明小道或者驼峰航线一样 , 是能吃到家乡食物的唯一途径 。某条巷子里有卖蛇的 , 我买过用来煲汤 , 老板直接戴手套抓 , 剁掉蛇头斩件 。 这些蛇都是养殖的 , 有很成熟的产业链 , 淘宝上就有卖 , 四五年前 , 一条不大的乌梢蛇不过五六十元 。唯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 , 这市场里曾有人当街杀活狗 , 或是把猫用水淹死然后伪装成兔肉 。 摊主与采访人员及附近居民展开了十年之久的拉锯战 , 宠物保护组织的壮大则是让此事后来不再发生的决定因素 。 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公开卖狗肉 , 如果你说要买 , 摊主会讳莫如深地拿出一条冰冻的狗腿——说起来 , 确实是来历不明的食物 。蛇摊旁的巷子尽头 , 我曾见到过狼崽或者獾一类的动物 , 不大 , 关在小铁笼子里 , 眼睛是亮的 , 比周遭的鱼类和牛蛙更像活物 , 我试图捏那很粗的栏杆 , 摊主一声惊呼:“小心咬手!”这是真正的违禁商品 , 也是最符合“野味”定义的食材 , 我只见过一次 。至于吃蝙蝠这件事 , 从小长到大 , 我的确闻所未闻 。最初舆论焦点集中在海鲜市场 , 我是支持的 , 也跟着一起骂:第一 , 吃野生动物当然不好 , 应该大力宣传;第二 , 华南海鲜市场的老板的确是上世纪90年代血腥发家的富豪 , 和很多人一样隐退 , 已消失在城市的历史里 。但将病毒的出处归结为武汉人爱吃野味 , 并给它定义一种因果关系的必然性 , 是毫无道理的 。 武汉人并没有“爱吃野味”的风气 , 华南海鲜市场也只是一个南方城市再常见不过的、鱼龙混杂的批发市场 , 谈不上是法外之地 。 更何况 , 认为一个因禽流感而禁止活鸡宰杀的城市遍地是野味 , 这是非常荒谬的事 。说起来 , 市区里的确曾有过一个宵夜聚集处被称为“野味一条街” , 主打菜其实是烧鸡公 , 笼子里和公鸡一起关了看起来像野鸡的东西 , 后来我才知道 , 不过是养殖的珍珠鸡番鸭一类 , 被用来促销 。大部分顾客都不会点珍珠鸡和番鸭 , 笼子里极少的几只异类 , 眼见的活了至少有3个月之久——我上小学时仔细观察过 , 大部分顾客会点一只公鸡 , 在路边现杀 。 来吃的人多以男性为主 , 做一些相对“社会”的工作 , 建筑行业、基层政府机关等等 。 吃野味的幻觉、猎奇、夹杂着吹牛X , 混合在一起 , 就是下酒菜或者壮阳药了 。 当然 ,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坏人 , 也是人生中曾喊过叔叔伯伯的人 。大概10年前 , “野味一条街”被取缔了 , 并不是因为卖野味 , 而是因为扰民 。3很多人都忘了封城前几天的武汉长什么样 , 我也还记得 。促使我戴口罩的理由是家里刚好有朋友寄来的时装口罩 , 当然 , 他人的提醒也很重要 。1月12号 , 朋友约我去图书馆看书 , 见到他时 , 他戴着一个标准N95 , 非常闷人的那种 , 皮筋跟防毒面具一样勒在后脑勺 , 看书时也没摘下来 。 我立刻对自己说——嘿 , 铺天盖地好大一个傻X——我敢担保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 在2020年1月16号之前 , 在武汉室内戴标准N95口罩是一件非常引人注目的事 , 经过的人都会诧异地看他一两眼 。“这个事有点吓人 。 ”他跟我说 , “你最好也戴上 。 ”这么多年来 , 武汉从来没有因雾霾而季节性戴口罩的传统 。 这么戴口罩的人要么有病 , 要么觉得别人有病 , 反正都是有病 。 武汉话里称呼这种人还是——“苕货”——苕就是红薯的意思 , 也就是说 , 任何一个在图书馆里一直戴着口罩的人 , 都会被当作红薯看待 。几天后 , 对应的是社交软件上广为流传的表情包 , “全世界人都认为中国是疫区 , 全中国人都认为武汉是疫区 , 而武汉人还在开心地办年货” 。 一开始 , 武汉人的确感觉是受到了冒犯的 , 觉得自己的城市里有病毒是丢人的、是一种侮辱 , 是他者对自己的抹黑 , 自己有必要发声澄清 , 于是多数人选择的是用自己的方式说“all is well” , 这样的逻辑其实贯穿了整个时代——人对于令自己感到不适的东西总会极力否认 。于是 , “码头文化”又一次被提出来了 。可没有哪种文化会热衷于得传染病 , 或者跟钱过不去 。 关键是 , 买口罩要去药店 , 要行动 , 而普通市民在封城前接收到的信息 , 不足以让人行动 。从“有限人传人”到“封城”期间 , 绝大多数市民都没有收到任何建议、警告和提醒 , 之前不知道做什么 , 之后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封城前一天 , 加州程序员朋友说要给我送些药 , 美国带回来的 。 我想了想 , 回复几个字:“不去 , 怕死 。 ”程序员是元旦回武汉过年的 , 本来约定一起去吃生烫牛肉面 , 后来不敢吃了 , 说喝杯咖啡吧 , 咖啡也没喝成 , 仓促下买了大年三十当天回美国的机票 , 损失7千块 。半夜2点 , 几个APP同时弹出消息 , 我转给程序员:“武汉封城了 , 哈哈哈哈哈 。 ”他回了句:“X , 走不了了?”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 , 他发来张人在机场的照片 , 附文:之前的票不要了 , 马上起飞 。我问机场啥气氛 , 都跟你一样外逃的?他说对 , 欢乐、祥和、末班车、想开酒 。封城前一天 , 程序员本来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上床 , 第二天和家人吃完午饭就离开武汉 , 买的是达美航空武汉转道东京飞洛杉矶的票 , 这时收到封城信息 , 整个人都傻了 。会封多久呢?也许要15天?谁也说不准 , 会不会影响在美国的工作?他敲门把爹妈叫醒 , 家人大概花了0.5秒钟 , 就帮他做出了决定——马上走 , 开车走 , 重新买机票 。程序员还在翻行李箱做最后清点 , 楼下汽车已经发动 , 妈妈坐在车里催他:“小心机场高速封掉 。 ”出门时街上还没什么异常 , 和平日年关的凌晨一样 , 上了机场高速 , 才发现路上很多的士正往那边赶 , 程序员买到了8点武汉经停上海飞洛杉矶的机票 , 买好后一刷新 , 就发现那班卖光了 。机场看上去人不多 , 防爆安检还不需要排队 , 程序员在值机柜台等着 。 4点到5点的时候 , 入口处突然热闹起来 , 程序员的耳朵里传来英语、韩语、日语 , 各种各样的国际方言都来了;6点 , 航空公司的人现身 , 人群一阵骚动 , 工作人员说:“大家不要担心 , 10点以前的都可以飞 , 10点之后的 , 大家自己去退票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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