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我不知道,50天前的江汉路会让人如此想念( 二 )

人间 | 我不知道,50天前的江汉路会让人如此想念
机场人很多 , 也有没戴口罩的 , 其实并不太安全 。 但他父母一直不肯走 , 等到早晨目送他进了安检才离开 。 他找到一家星巴克吃早餐 , 旁边一对情侣在看此刻机票价格的涨幅 , 计算自己节省了多少钱 , 很开心的样子 。飞机到了上海 , 气氛立即就不一样了 。 安检如临大敌 , 穿上防护服依次给每个人测额温 , 稍有不对马上带进屋复查 , 载着警察和医生的巡逻车在大厅来回穿梭 , 警灯闪烁 , 程序员躲在星巴克瑟瑟发抖 , 生怕被人查身份证 , 他敲了几行代码 , 根本无心工作 , 发现邻座的顾客也神情异样 , 便试探性地问:你是武汉人吗?那位老哥比他更猛 , 早上8点一觉醒来发现世界变样 , 已经买不到武汉出发的机票了 , 于是开车到了100公里外的黄冈 , 趁那里高铁站还没封 , 成功坐高铁到上海搭上了末班机 。直到广播口通知登机 , 两位准逃犯才放下心来 。落地美国 , 工作人员说 , 你需要secondary check——就是俗称的“小黑屋” 。 程序员从小到大 , 不管是旅游、留学、还是工作签证 , 出入美国总有三四十次 , 还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 ,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 小黑屋里不能用手机 , 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 “抱歉 , 你们可能需要多等一会儿 , 我们的医生在检测另一班国航 。 ”联邦警察说 。 朋友约定来洛杉矶机场接他 , 时间差不多到了 , 程序员着急怎么把进小黑屋的信息告诉朋友 。2个小时后 , 医生进来用华氏摄氏各测了一遍体温 , 确认正常 , 才可以离开机场 , 给每个人发了张纸 , 中英双语 , 要求这些从疫区归来的人回家后自我隔离14天 , 上面是注意事项 , 一旦有症状要立刻通知CDC 。警察把手机还给他 , 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I gonna a little awkward.(有个事情有点尴尬)”他问啥 , 朋友说 , 同事建议我最好不要来 , 我帮你租了辆车 。加州程序员开着朋友租的车回到工作的小城 , 全程戴着口罩 , 他不想污染这辆车 。 路上实在太困了 , 他休息了2次 , 把每个停车的地方在地图上标记下来 , 万一自己被感染了 , 好方便CDC查询 。朋友寄来一大堆零食表示歉意 , 他吃着这堆零食度过了14天 。4封城的头一阵儿 , 我活得像个阁楼上的安妮弗兰克 , 不敢开窗 。 有天被太阳照醒 , 我X , 大好春光啊 , 战战兢兢开了大概50秒 , 过来个人 , 吓得我连忙“哐当”一声把窗户砸上 。 尽管那人带了口罩 , 但那几天有专家说了 , 不仅是飞沫传播 , 还得提防气溶胶 。我看到麻雀和鸽子在平台上散步 , 家门口窗前的树下住了大约20只麻雀——真是门可罗雀——野鸽子都叼着树枝开始筑巢了 , 白肚皮的喜鹊在树冠里跳来跳去像猿猴 。人间 | 我不知道,50天前的江汉路会让人如此想念
在家什么都做不了 , 只能疯狂转发求助微博 。 有天一位精神病医院的护士联系我 , 六角亭 , 很有名——每当武汉人在街上碰到傻X , 就会一脸诧异地说:“六角亭的院墙垮了?”那里院墙自然没垮 , 患者医生却感染了不少 , 就安排一个护士值夜班 , 和十来个病人在一起 , 任谁也不能不害怕 , 希望我联系采访人员舆论监督云云 。 媒体朋友响应迅速 , 可那厢又变了主意:“被感染了的同事都没出头呢 , 还是算了吧 。 ”没多久 , 程序员也给我发来信息 , “是我高中同桌 , 能帮帮忙吗?”当事人在美国当律师 , 母亲本来要去陪她过年 , 因为外公生病 , 留下来照顾 , 自己也被感染了 , 父女二人相继去世 , 家里只剩外婆一个 。 外公去世后手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 外婆也出现了低热状况 , 社区只能隔2天去看一下 , 送点方便面 , 老人家牙齿不好没法吃 , 只能喝点汤 , 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了 , 希望能有志愿者送点粥或者汤一类的流食 , 以及一部操作简单方便老人使用的手机 。程序员说 , 你认识能办这件事的志愿者吗 , 我愿意承担所有费用 , 多少都可以 。尽管有些不礼貌 , 我却开始回忆起往事来 。程序员来自武汉市最好的高中 , 这个学校的大部分学生不需要参加高考 。 讽刺的是 , 他们和我就读的最烂高中仅有一墙之隔 , 我们的教室正对着他们的操场 , 于是 , 各种垃圾时常从窗口无边落木萧萧下 。对方校长找上门来 , 勒令我们打扫 , 我们扛着扫帚就像战士扛着枪 , 磨着洋工 , 也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 老师挺恨铁不成钢:“你们就不是来读书的 。 ”扫地的时候 , 邻校的姑娘们先是茫然地看着我们 , 搞清楚这些人是来干嘛的之后 , 就偷偷地笑——她们毕业之后应该大多都会去康涅狄格北卡罗莱纳或者加利福尼亚 , 往后的人生和我们就相隔太远了 。后来 , 我常给程序员说起这段经历 。“如果只是送饭 , 问题不大 , 可以把食物放在门口然后敲门 , 不会有直接接触 , 手机就有点麻烦了 , 估计得当面教会她用 , 要颇费一番工夫 。 你有医用口罩和护目镜吗?”我问他 。 说实话 , 里面是什么情况 , 开门后会看到什么场景 , 我真的难以想象 。程序员有些迟疑 , 说 , 你尽量别去 , 医用口罩倒是随时有 , 在北湖 , 就是没有护目镜 。我在想自己被感染的可能 , 但这个的确没法细算概率 , 心里有个天平 , “去”的这一头明显更重 。 脑子里不是没有闪过念头——如果被传染 , 害了自己一家怎么办 , 可只能强迫自己先不去想——93岁的老人已经不能尝试做什么了 , 但我们还可以尝试些什么 。想到这里 , 我就做出了决定 。“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希望你去 , 老人的身体可能还是有反应的 。 ”程序员认真地说 。我说你先落实口罩 , 把情况告诉我:小区封闭了没有?最后一次见到老人是什么情况?我得做好心理准备 , 到了那里 , 就算不上楼或者进门 , 总能看到一些情况 , 根据这些情况再来想办法 。他说好 , 我马上问 。 我翻出泳镜塞进裤袋 , 打算当护目镜用 。10分钟后 , 程序员回复我一张截图 。 “通过本科渠道联系到校友 , 居然在区防疫站工作 , 刚好有防护服 , 决定亲自去送饭送手机 , 太感谢你们了!”附带一个流泪的表情 。我如释重负 , 胸口在起伏 , 是混合着紧张和悲伤的强劲肾上腺素 。5一开始的两三周 , 我知道许多武汉人打开社交软件 , 会不断地说:我X , 我X , 我X , 直到刷到某一则求助 , 会消停下来 , 说:“我 , X……”那多半是自己亲朋好友的求助 , 而你在此之前一无所知 。死亡在很多地方都是宿命的 , 在武汉 , 以前人们知晓它的方式 , 是楼下出现的花圈 , 家属拥有一个可以用乐队把邻居吵醒的破晓黎明 。 然而 , 病毒改变了这一切 , 它兼具生病和意外里最糟糕的部分 。患者承受可能的死亡 , 家属承受的是亲人死亡前的被动 , 当你在网上求助 , 你就一定得跟人解释些什么 。 我在媒体工作的朋友家老人也中招了 , 她没有发微博 , 尽管发病当天就可以做这件事 , 但她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等待社区通知 , 在家隔离 。 没有床位 , 第10天 , 老人晕倒了 , 她觉得等待决计没有希望了 , 开始在网上求助 , 希望能被收治 , 以及能买到一台制氧机 。我有一台制氧机 , 但没人能开车送过去 , 评论最高赞的一条 , 是建议她自己买制氧原料插在水瓶里自己做制氧机 , 这位网友说:“养观赏鱼的人人都知道 。 ”我的确佩服他的幽默 。我听了她和社区的电话录音 , 是没有意义又令人沮丧的来回拉锯 , 我面前能浮现出这样一张办事员的脸 , 不特别愤怒 , 提高声调只是为了掌握主动权 , 就像拒绝一个申请低保的人或者被扣押车辆的小贩那样 。 过去 , 如果不这么做 , 每个认为自己有资格申请低保的人都会到街道办来拍桌子 , 但这个办法用在对待肺炎患者求助上则见仁见智 。媒体朋友联系上了同意接收的医院 , 但需要社区开转诊单 , 社区表示没有见过转诊单的样子 , 不知道该怎么开 , 于是只能满世界找一份没有人见过的转诊单 。不管怎样 , 她发了微博 , 如实介绍了情况 , 放了录音 , 微博被很多大V转发 , 引起了一些反应——最直接的反应是社区破天荒地主动给她家打电话 , 说如果因为在网上发的东西影响了上报程序 , 那么后果自负 。第12天 , 事情的解决还没有任何希望 , 她看上去快要放弃了 , “我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内容可以用来更新” 。第13天 , 外公外婆住进医院 , 她删了微博 。她居住地所在的社区领导不久后因为另一件事情被查处撤职 , 那是封城20天以后的事了 , 20天里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 在发生到我头上之前 , 我永远都不知道 , 在巴黎城里的人写不出《巴黎烧了吗》 。6很快 , 我也开始怀疑自己生病了 , 喉咙痛 。我每天都异常敏锐地体会着身体最细微的变化 , 不断尝试吞咽 , 看看这一次是否比上次更痛 。 大口呼吸 , 感觉心脏也开始隐隐绞痛 , 隔20分钟量一次体温 。 更糟糕的是 , 大腿也开始酸胀 , 我已经很久没有运动过了 。我不敢跟妈妈说 , 也不敢跟朋友说 。 只能独自回想地铁上遇到的 , 图书馆里遇到的 , 菜市场里遇到的 , 碰到我、接触我的每一个人 。 衣服是否沾染了某个人的唾液 , 脖子是否感受到某个人的鼻息 , 他们每一个人的体态、模样、神情 , 以及所有的一切是否有可能使我染病 。就算这样 , 我也没有考虑过去医院 , 我家离定点医院要走1到2小时不等 , 在那段时间里要在医院排7到10小时队 。 好朋友妈妈的情况比我更严重 , 咳嗽感冒很久了 , 也是自己去药店买奥司他韦——每个人都知道去医院更容易交叉感染 。然后就是吃的问题 。我家冰柜里的囤货可能比90%的武汉人都多 , 是我妈年前和邻居团购的冻牛腩 , 不知道是乌拉圭巴西的僵尸肉 , 28块5 , 卤起来缩水 , 可能牛已经壮烈牺牲3年了 。我一度对这种操作嗤之以鼻——超市里有冷链配送排酸好的鲜牛肉 , 过年无非涨点价 , 去图这种便宜 , 纯属囤积癖和饥民意识 。 可如今封城令一下 , 全变了 。我妈要出门上班 , 我气得差点把她手机砸了;我冒险出门给朋友和拾荒者送了一趟食物和口罩 , 我妈也在那儿长吁短叹 。 总之 , 大家达成共识——出门就是对其他家庭成员的不负责 , 宁可节约吃点儿 , 也不买菜 。随着剩余食物缓慢而不可逆转的消耗 , 我逐渐体会到一些久远的常识:鸡蛋远没有同等体积的肉顶事儿 , 50个鸡蛋 , 三口之家人均2个也就吃一个多礼拜 , 鸡蛋消耗掉一半时 , 我开始用手把残留在蛋壳膜上的蛋液刮下来 。烹饪技法也值得一番研究 。 煮鸡蛋不下饭 , 率先被淘汰 , 回想健身时将蛋黄扔掉的奢侈岁月 , 恍若隔世;炒鸡蛋无菜可配 , 蛋炒饭总不像一餐正经饭;最常吃的是蒸鸡蛋 , 像蛤蜊炖蛋那样 , 撒葱花 , 泼明油 , 一个蛋能送一碗饭 。后来从上海居民那里吸取了经验:红烧荷包蛋 , 当大菜烧 , 放酱油和糖 , 两个人分一个蛋就能送一碗饭 , 将蛋的个体单位作用发挥到极致 , 确实是人家的本事 。吃不到新鲜猪肉 , 我尝试以腊肉泡水 , 试图让它恢复活力 , 味道像小苏打腌过的猪肉 , 嫩而有层次感 , 但不能泡太久 , 有次在冰箱里放了一个礼拜 , 那味道跟秦始皇开棺差得也不太大 。这使我开始思考父辈们的经历 , 有次我和我叔叔聊天 , 问他们小时候牛肉面和现在味道有什么不一样 。 叔叔说小时候哪有牛肉面 , 只有热干面 , 武汉全市一天都杀不了一头牛 , 90年代初食堂才开始每天有小荤 , 一两肉丝 , 三个人分 , 比现在山区营养餐水平还差点 。有朋友吃了十多天泡面 , 把买不到菜的困境发在微博上 , 被网友们骂惨了 , 说她是巨婴 , 为什么不提前囤菜?可一个普通南方人家里能有多少余菜?我一度以为北方人均家里都有2吨大白菜呢 , 专门去问过 , 北京朋友说 , 家里没地窖没后院的都不大囤了 。封城以后 , 并没有出台市民关于是否应该出门买菜、何时出门买菜的指导手册 , 人们是如此健忘 , 可能还有人记得一张封城之初流传的图 , 超市劝说居民不要一次性买太多 , 以免造成挤兑带来的物价上涨 。如果出门买菜 , 她就会成为视频里超市门口长队的一部分 , 人们惊诧武汉人居然这个时候还敢出门 , 高呼封城的努力都白费了;如果老老实实不出门 , 就算每天只吃两顿 , 家里的存量也会很快消耗殆尽 , 而在网上求助会成为人们口中的“巨婴” 。 无论作何选择 , 都有1/2的机会被永远光荣正确的互联网法庭审判 。食物短缺代表的 , 更多是对未来的预期变差 , 因为买不到菜饿肚子或者吃泡面 , 和为了减肥饿一两顿或者工作太忙吃几餐泡面完全不一样 。 一个月来在城市里发生的事儿 , 让很多人的安全感成为了奢侈品 。7等到2月中旬 , 武汉各小区陆续封闭 , 没有物业的老居民楼也被用水马封锁出入口 。从消费水平上看 , 疫区的武汉可能是世界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 低于40块一包的烟已不存在了 , 便利店被要求全部关门 。 我们都知道它其实是开着的 , 店主只做有他微信的人的生意 , 于是店主的微信就成了抢手货 。凌晨 , 一袋袋香烟饮料罐头方便面越过墙来 , 被从铁栅栏的一端递到另一侧 , 豆豉鲮鱼平常12 , 现在22 , 不能怪店主囤积居奇 , 他也进不到新货了 , 房租可是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商品名也体现修辞的艺术 , 猪肉高达81元/斤 , 美名其曰“黑猪肉” , 普通鸡蛋也变成了“散养土鸡蛋” , 网友们就像课堂上的学生扬着小脸踊跃举手:“坐标上海 , 我们这里黑猪肉也要80一斤 。 ”“对啊对啊 , 我们这边平常还吃不到黑猪肉呢 。 ”至于普通的猪肉 , 那是没有的 。本地购物困难 , 外地的朋友寄东西进来也只能靠动脑筋或者碰运气 。“您能卖给我一个‘片仔癀’的盒子吗?”一天 , 陈大狒对药店的工作人员说 。对方没听明白:“盒子?”对于有湖北朋友的漳州人来说 , 2月底最紧俏的物资 , 就是和片仔癀有关的包装了 , 盒子、箱子 , 甚至袋子 , 相当于往湖北寄东西的凭证 。 陈大狒毕业后留在武汉工作 , 疫情开始后 , 许多朋友都被困在家中 , 缺衣少食 , 甚至没有洗发水、卫生纸和洗面奶 。起初 , 顺丰规定只能往湖北地区寄口罩 , 但捎带食品和生活物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大部分时候 , “口罩”成了掩护;后来规定更改成只能寄药品 , 并且必须是本地中药上市公司片仔癀旗下的药品 。可当她费尽心思搞到片仔癀的包装盒之后 , 县城的快递员又说什么都不让寄了 , 到漳州市区才能寄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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