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武汉青年和100万只N95里的“妖魔鬼怪”
一位武汉青年和100万只N95里的“妖魔鬼怪”原创 浦君
▲ 疫情期间 , 他多次骑着摩托车去汉口北仓库拿货(受访者供图)一位武汉的浦姓青年 , 向南方周末采访人员讲述了自己在疫情期间和近100万只口罩的故事 , 但他本人无意进入公众视野 , 不愿具名 。疫情中 , 他拿到了近100万只N95口罩 , 按“天价口罩”的行情 , 原本可以赚到一套江景房 。 但他最终还倒贴了至少十万元 。在这个有关口罩的故事里 , 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 邻居、中介、医生、社区干部和骗子 , 感受到贪婪与善意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口述 | 浦君采访整理 | 南方周末采访人员 敬奕步南方周末实习生 龚柔善责任编辑 | 张玥我今年31岁 , 金牛座男生 。 我是学艺术的 , 从事过金融行业 , 干过国企 , 现在武汉管理一家建筑公司 。疫情期间 , 我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这得从我嫂子说起 。 年前 , 听说武汉有疫情 , 嫂子给了我10只N95口罩,要我出门戴着 。嫂子家经营着湖北省最大的口罩厂之一 , 主要生产工业用N95口罩 , 曾参与过2015年天津滨海新区大爆炸的救援 。 虽说是工业用口罩 , 但和医用N95只差一个医疗许可证 , 实际效果相差无几 。2020年1月20日 , 口罩已经小幅涨价 , 1.5元/只涨到2元/只 。 我从嫂子那儿提了几十箱N95分给朋友们 。 第二天听说各大医院开始买口罩 , 我意识到疫情可能有点严重 。当时 , 嫂子的口罩厂马上要停工放假 , 我让她把所有库存卖给我 , 又联系了经销商,陆续从多方拿货 , 每次打款都是六位数起 。就这样七拼八凑 , 整个疫情期间 , 我凑出了将近100万只N95口罩 。在卖口罩之前 , 我本以为我会发财 , 就算每只口罩只赚一元钱 , 也能赚100万 。 但实际发生的事情 , 彻底偏离了预期轨道 。1“你知道外面是什么价格吗?”1月20日晚 , 官方声明新冠病毒有人传人的风险 。 当时 , 我已经在小区卖了三天口罩 。 想来是有些后怕的 。我们小区不到两千户 , 住着不少同学和朋友 。 我是业主群群主 , 平时也是活跃分子 , 物业给我提供了一块卖口罩的专用场地 。从1月18日起 , 我每天拉一车口罩到小区 , 一直卖到23日 。最先来买口罩的是小区业主 , 后来名气传开了 , 各种各样的人都来了 。 他们在小区门口提前排队 , 等五六个小时也是常事 。 再后来 , 很多人打我电话买口罩 。刚卖时 , 常有顾客问“能不能单个买” , 但为了方便销售 , 我是按箱卖 , 一箱口罩400-600只不等 。 当时很多人不愿意买这么多 。后来 , 顾客的问题变成“能不能买十箱” , 我拉货的车也从小货车变成了7米长、3米高的大货车 , 载货量从几十箱变成几百箱 。从厂家发货的口罩 , 物流常延误两三个小时 。 不管到货多晚 , 排队的人只会等更晚 。 每天的口罩几乎都能售罄 。刚开始 , 我每天有一二十万只口罩到货 。 后来 , 口罩全靠抢 , 各路经销商虎视眈眈 。 有一天 , 我去汉口北开仓 , 听说很多人不愿放货 , 想等开工潮再赚一笔 。 还有一次 , 我和经销商前一天谈好价格 , 因为没有付款 , 第二天每只口罩就提价两元 。后期 , 加微信买口罩的人越来越多 , 不管他们认不认识我 , 直接就给我打钱 。 打了钱也不一定能拿到货 , 如果没货 , 我就当场退钱 。随着客流越来越大 , 我开始限购——每人只能买1-2箱 , 也不得不找朋友来帮忙搬货、组织排队、维持秩序 。 我送他们一些口罩以示感谢 。口罩的进货价不断上涨 , 我的售价也随之调高 , 但利润始终很低 。刚开始卖的量少 , 加上小区多是熟人 , 我几乎是按进货价卖给他们 。 一箱400个口罩 , 我卖560元/箱 , 单价1.4元 , 售价就是进货价 。进货价2元/只时 , 我卖2.2元/只;进货价3元/只时 , 我原价卖过 , 也卖过3.5元/只;进货价4元/只时 , 我也原价卖过;进货价涨到5.5元/只时 , 我卖6元/只 , 这是我卖过的最高价 。 有顾客在我朋友圈留言:“你是我见过最便宜、最良心的口罩商” 。实话说 , 我只有一部分口罩赚钱 , 另一部分纯属做好事 。 赚钱是为了不亏本 。 物流、搬运和人工 , 这些成本是每天一两万 。与此同时 , 市面上在卖天价口罩 。 很多朋友跑来问我 , “你知道外面是什么价格吗?”我知道 , 在药店一只N95能卖到55元 。 市场疯了 , 一只口罩卖那么贵 , 我始终下不了手 。 这是人干的事情吗?卖口罩那几天 , 货一般晚上到 , 卸货得一两个小时 。 每天凌晨三四点钟 , 我才回到家 。有一夜 , 武汉下冰雹 。 晚上十一点 , 来帮忙的朋友都走了 , 剩我和一个哥们守着货 。 夜寒入骨 , 我们说话时吐着白气 , 跟蒸汽机似的 。 结果他那夜冻病了 , 在家躺了三天 。 我愧疚得不行 , 这时候生病非常危险 。1月23日是我卖口罩的最后一天 , 现场只剩下我一个人忙活 。 即使有偿帮忙 , 也没人陪我玩命了 。 当时说 , 病毒可以通过眼结膜传播 。 而我们只有口罩 , 没有护目镜、防护服 。那一天 , 我一个人守着货车 , 顾客挨个出示微信付款截图 , 就能把口罩搬走 。2 疫情就是照妖镜疫情就是照妖镜 , 卖口罩时 , 我见识了各种“妖魔鬼怪” 。一个陌生女人来找我 , 让我卖给她200箱口罩 , 说是一线的医生没有口罩 , 她说要把200箱全部分散处理给医生 。我被她的故事打动了 , 一松口 , 她马上给我打了几十万货款 。 说来奇怪 , 她出手大方 , 也不怕我是骗子 。 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 , 我的信誉太好了 。当晚200箱口罩交货的时候 , 我同学甩了一个视频过来 , “这不就是你的货吗?她卖十几块钱一只 。 ”我瞬间就炸毛了 , 原来她在微信群里倒卖我的口罩 。 才交完货 , 她已经忍不住躁动了!一分钟都不等 , 用几倍价格来倒卖 , 还一次性拿走200箱 。 你说我心里疼不疼?这个女人始终没有露面 ,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还有一次 , 一位发小的亲戚觊觎我的货 , 派他来磨我 , 从早上一直软磨硬泡到晚上 。 我本不想大批量出货 , 偏偏那天手头现金不够 , 没钱给人发工资 。 他马上给我打了一大笔钱 , 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 最后 , 我还是把货给他了 。 尽管我知道他会倒卖 。为了卖口罩 , 我也受了不少气 。有一次 , 一批黄冈的中介和我约定过来收货 。 他们来之前 , 我一个人搬了一百多箱口罩上楼 , 直到凌晨三点 , 整个人都累瘫痪了 。 地上还剩70箱 。他们终于来了 , 非要我白送多余的口罩 。 我气得半死 , 想当场翻脸不卖了 , 他们一群人就把我围着、堵着 。 如果我不卖给他们 , 我得再把那70箱搬上楼 , 而我实在搬不动了 , 最后只能妥协 。但我太憋屈了 。 他们来之前 , 说是为了救援家乡 , 黄冈属于重灾区 , 很困难 , 需要这批口罩 。 我答应卖给他们 。 结果他们过来之后 , 还没交易 , 就开始倒卖 。医生们在一线拼命 , 中介们却在拼命赚钱 。还有人跑到我家楼下 , 敲了半天门 , 恳求“你给我一箱吧 , 我们家有困难” 。 我给了他一箱 , 很快就看到他发朋友圈 , 翻倍卖口罩 。这种人太多了 , 哪怕他只拿到一箱口罩 , 也倒卖 , 家里人都不分 。 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在微信里骂他们 , 有些人就把我拉黑 。3 捐了10万只N951月21日 , 有一个女同学找我买口罩 。 我卖了一箱给她 。 她是医务人员 。 她后来跟我说 , 科室每个人一天只有一个口罩 , 她要买一些分给同事 。 她老公也是医护人员 , 当时已经发烧两周 。我刚收了钱就开始后悔 , 虽然没赚她的钱 , 但良心过不去 。 那天我失眠了 , 觉得我得做点什么 。1月21日 , 江岸区政府办秘书科科长打电话找我 , 说想买一批口罩 。 我告诉他 , 行 , 这批口罩算我捐的 , 不收钱 。一开始他不相信 。 那天半夜 , 他带着钱来找我 , 说已经向领导汇报过 , 领导说必须原价收购 , 不能让我这样的人吃亏 。我带他去我家 , 给了他一万多只N95口罩 。 他从微信上转账给我 , 我没要 。 他很感动 , 说现在武汉市还没什么人捐赠 。后来听说 , 这批口罩很快被安排送去武汉市江岸区卫生健康局 。 工作人员下班了 , 货暂时寄托在值班室 。1月24日是除夕 。那天白天 , 我又捐了一万多只口罩给江岸区政府 。 江岸区是重灾区 , 隔壁就是江汉区 , 那里有华南海鲜市场 , 还有好几个大社区 。晚上 , 我忙完回家 , 电视在放春节联欢晚会 , 一派和谐 。 我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 , 直到看到一则短视频——一位医护人员在办公室崩溃大哭 , 周围人在默默吃饭或拭泪 。我心里特别难受 , 再也坐不住了 , 清点了一下家里的库存 , 还有7万多只口罩 。 我拨了科长的电话 , 说 , 你赶紧安排人过来 , 把我家的口罩全清了 。 现在 , 立刻 , 马上来 , 不要等我后悔 。很快来了十多辆车 , 各个街道重灾区的干部全都开着私家车过来 , 上我家搬货 。整个除夕夜 , 我们就在干这个事 , 干完都凌晨4点了 。我给自家留了一箱口罩 , 但只留了2天 , 1月27日 , 我把最后一箱口罩给了社区干部 , 他们整个社区只有100个普通口罩 。10万只N95口罩的捐赠之旅到此结束了 , 都给了政府 。 这些口罩规格较高 , 当时都属于高价货 , 总成本在40万元左右 。4 “我没帮到这个朋友 , 心里一直记得”在2020年之前 , 我有过太多遗憾 。比如我养了一只虎斑美短猫 , 养到5岁 , 好不容易教会它不上床蹦跶 , 它就得了肠胃炎 , 去了喵星 。我时常觉得 , 自己如此平凡 。 折腾口罩这件事 , 我的家人不太理解 , 也不支持 。 进货款是用我爸的钱垫付的 , 虽然他不同意 , 我也先用上了 。我老婆一开始也反对 。 她教育我 , 像正常人一样待在家里就行了 , “不要搞这种事!”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 我们的孩子还不满半岁 。 但卖到第三天 , 她忍不住来亲自督战 , 拦都拦不住 。因为卖口罩 , 我损失了一部苹果手机和一个轮胎 。1月19日 , 我骑摩托去取货 , 苹果X手机摔到地上 , 内外屏粉碎 , 神仙也修不了 。除夕前一夜 , 为了赶时间 , 我骑摩托去汉口北找人拿货 。 那里和我家隔了30公里 。 结果路上 , 摩托车胎扎了钉子 , 没气了 。 我只能硬着头皮 , 强行骑回去 。 那晚下大雨 , 我没带雨衣 , 浑身湿透 , 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 。 想想还是蛮后怕的 , 毕竟雨天路滑 , 车胎破了很危险 。那辆川崎摩托是我的心爱 , 到手才4个月 , 现在找不到人补胎 , 只能把它闲置 。 卖口罩那些天 , 我常骑着它 , 很后悔没给它装个摄像头 , 记录经历的这一切 。疫情期间 , 很多口罩商赚得盆满钵满 。 政府管控价格之前 , 少则赚七八十万、多则六七百万的人 , 多了去了 。 假如我是奔着赚钱去的 , 这波行情里 , 我也可以挣一套江景房 。 他们都发财了 , 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倒贴钱的口罩商 。这个春节 , 我还有很多遗憾 。1月21日 , 我萌生去协和医院卖口罩的想法 , 一元一只 , 卖给没有口罩的病人和医护人员 。 这样既可以帮到很多人 , 我也不至于亏太多 。 我问了几个朋友 , 没人愿意陪我去 。 最后我退缩了 , 因为没有防护服 。疫情期间 , 口罩成了硬通货 , 可以换任何物资 , 包括酒精、手套、护目镜、菜和药品 。有一个朋友的朋友找我帮忙拿药 。 他一家三口中招 , 二人在家硬扛 , 只有一个人住进医院 , 但依然没有药 , 只能干等 。 医院的压力太大了 , 药物也很缺 。 一些病人遇上医院没有药 , 只能拿着处方回家 , 自己解决买药问题 。 我没帮到这个朋友 , 心里一直记得 。我的口罩解决了很多人的难题 , 我也因此和他们成了患难之交 。 有陌生人说要请我吃饭 , 还有朋友想拉我一起卖牛肉 。 牛肉现在是武汉的稀缺物资 , 大多数家庭吃不到 。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 2月7日 , 武汉市中心医院李文亮医生去世 , 我泪目了 。 那是这么多天来最伤感的时刻 。科长也快崩溃了 。 他每天下基层 , 跟他换班的副科长摔了一跤 , 髌骨骨折 , 只能回家 。 现在全是他一个人值班 , 手机成了24小时热线 , 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 , 早上8点不到就起来 , 已经持续了十几天 。比起他们 , 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市民 。 武汉有很多跟我一样的人 , 就是捐家当的少了点 , 卖命的人还很多 。我希望我的城市快点好起来 , 等疫情结束 , 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朋友去吃火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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