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灾难过后，我们终将遗忘吗？

理想国imaginist 看理想，继续“看见另一种可能” 。

"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惟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加缪《鼠疫》"

讲述 | 梁文道来源 | 看理想·八分（文字经编辑整合）今天想和你聊一聊《鼠疫》这本小说。很多朋友说，今天重读《鼠疫》，里面对疫病的种种描绘，仿佛就是我们当下正在经历的事情。的确如此。很多时候历史是会重复的，哪怕这段历史只是记载在一部小说里的虚构情节。

《鼠疫》/阿尔贝·加缪/上海译文出版社 1.漠视身边正在发生的灾难，是障蔽双眼甚至良心的一道墙加缪的《鼠疫》出版于1947年，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才刚刚结束两三年，全世界尤其是欧洲社会还在重新反省二战的起源及爆发，重新检视法国在二战被德国占领期间的表现，而《鼠疫》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出版。所以如果你是活在那个年代的法国人，对于这本书你最强烈的感受，并不会认为这本书只是在谈鼠疫，你会认为它是在谈法西斯主义对一个社会的渗透，以及这场渗透所带来的灾难。当如疫病一样的法西斯主义慢慢出现在社会之中，就像小说里那些居民最开始注意到死老鼠的情况逐渐增加，他们发现了某些事情不对劲，但是他们依然会用习惯的方式来理解它，会用一种日常的理性来理解它。因为他们不能够接受自己日常生活的理性所理解不了的东西，当看到这些奇怪的情况在发生，第一反应是先否认它的存在。整座城市里的人们，依然想活在自己非常忙碌的商业状态里，他们不愿意正面地去面对这些已经在身边越来越可见的东西。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还没伤害到自己身上，好像还没触及到“我” ，他们顶多认为在路上出现的死老鼠越来越多这件事很可怕，也很恐慌，但是日子还得照过。这就仿佛是面对当年的法西斯主义时大家的反应，当一种极权的力量逐渐在社会蔓延，这个过程不是一天之内就忽然完成了的，忽然颁布了许多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无法接受的极恶命令和做法。不，它是一步一步来的。但在此之前，人们对此往往是冷漠的、视而不见的，直到事情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许多人之前一直期望的那种现世安稳，不要发生什么大变化、大变动，让自己安稳过日子就好的这种感觉，也就是加缪在《鼠疫》里所说的那种冷漠。这种冷漠最终成了障蔽自己的双眼，甚至障蔽良心的一道墙。直到这堵墙被打穿，直到鼠疫真的杀到了自家门口，当身边的家人开始死去的时候，人才能恍然大悟。可是到了这时候，恍然大悟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没救了，城市被封锁，鼠疫已经来临了。 2.即便疫病出现好转，人们却不再敢抱有过多希望《鼠疫》这部小说其实有好几个层次的意蕴存在。随着时代的变化，随着读者的关怀所在，我们总可以读出它不同层次的蕴意。 “鼠疫”其实也是整个人生的一种纯净隐喻，但是就像之前所说，鼠疫，首先还是与一种社会状况相关的问题。当一个社会面对了这么大的瘟疫，整座城市因为鼠疫被封锁起来的时候，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这就如同一场巨大的社会实验。小说家设置了这样一个背景，把一座城市当成了一间很极端的实验室，在里面实验的是什么？就是人性。他想看看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情况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不同的反应；又或者会有什么样共同的模式或者趋向出现。比如小说里的法官奥东，在自己的儿子不幸患上鼠疫离世后，便坚持要求回到隔离营里去，成为志愿者。儿子去世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这会让他跟自己死去的儿子更加贴近。那些患了鼠疫的人就如同他儿子曾经的模样，在那样孤绝的状态下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死亡。法官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所以奋不顾身地回到隔离营里去工作，最终也不幸患病致死。又比如一位上了年纪的低层公务员格朗，他不是医生没法治病，他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无法像塔鲁那位漫游世界的革命“英雄”那样去帮助运送病患，他只能每天和数字与文件打交道，试图厘清并记录下整个疫情的分布及趋势。他还非常热衷于写作，但到了小说的第四部他也非常不幸地染上了鼠疫。在他觉得自己即将临终之时，他要求塔鲁帮他把自己的50多页写作手稿焚毁，觉得一切不再有意义。然而有意思的是，最后格朗并没有因病去世，他奇迹般地康复了。可是他自己写了几十年的作品都已经被焚毁了，接下去该怎么办呢？这位小说中最主要但又是最不显眼的“英雄” ，居然很乐观地说， “没有关系，我都记得，我还可以从头再来” 。就从这一刹那开始，整部小说也出现重大转折，街头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很神奇的迹象——老鼠回来了。一些邻居们的房梁上，又传出了好几个月没再听见的鼠闹声。奥兰这座被鼠疫侵袭的城市， “老鼠回来了” ，意味着什么呢？当然就是鼠疫势头正在减弱，疫病终于开始退却了。有些人开始康复了，罹患鼠疫的人数开始下降。在小说第五部的开头，加缪这样写道： “疫病这次突然退却，虽然令人喜出望外，但是同胞们并不想高兴的太早。过去几个月他们经历了这一切，人人都更加渴望解脱，可是也都学会了小心谨慎、习以为常，渐渐不再指望瘟疫能在短期内迅速结束了。不过，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崭新的现象，而且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产生了迫切而又难以明说的希望。其他的一切都退到次要地位了。 ” 这句话是不是很有意思？尽管疫病在缓解，但是经过几个月的隔离、孤绝，那种近乎流亡的状态，身边有那么多人死去，包括自己的至亲、好友跟爱人，人们本来已经陷入绝望的境地，现在稍微有点希望。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却不敢把这一点点希望真的说出口，因为大家都害怕，这样的“希望”又是一次短暂的泡沫，很快便会破灭。所以他们宁愿不抱希望，这反而是让自己能够活得更好的一种妥协逃避的办法。可是，希望仍然是存在的。加缪说：“统计的鼠疫死亡数字已经降下来了，新的受害者与这种异乎寻常的现象一比，也就无足挂念了。 ” 这短短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鼠疫的死亡统计数字开始下降了，可是仍然有人在陆陆续续地患病，尽管数字减少了，也仍然有人去世。但是从整个疫情的宏观层面来看，缓解的过程当中，那些新增的死亡患者以及他们的故事，就开始变得不再重要，大家也不再在意了。而且曾经不起作用的血清这时候忽然出现了疗效，防疫措施也没有变过，为什么如今都突然看到它的力量了呢？由此看来，这整场瘟疫就像一头凶猛的巨兽，到了现在它自己疲惫了，成为一头困兽，逐渐地衰微下来。 3.微小的希望一旦变成可能，鼠疫的统治便完结了前面已经提到过，《鼠疫》是对一种社会极端情况的思想实验，那么，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会出现这种极端情况？其中之一，就是一个被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所裹挟的社会。一种极权意识形态，会将整个社会打造成像是一个铁打的笼子，纹丝不动，无论如何都很难发生改变。可是《鼠疫》小说发生到了鼠疫情况缓解之后，又出现了新的情形，加缪这样写道： “对于本市居民而言，极微小的希望一旦变为可能，鼠疫有效的统治便完结了。 ” 这句话很有意思，刚才已经说过，鼠疫在这里其实指代就是法西斯主义，而它的有效统治其实是建立在所有人的绝望之上，建立在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的前提之上，它让人们觉得它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然而，只要出现一丝裂缝，一点点崩裂的声音开始在夜间细微地响起，那种微小的希望就会发生。人们只要一旦出现这种希望和想法，那种极权统治的完结之路就已经开始了。因为它基本上是一个关于信心的问题，关于一种心理压力的问题。在这个阶段，奥兰城的居民还出现了一些很奇怪的反应。比如，由于城市过去被隔离封锁，很多人一直想要逃出去，因为他们害怕自己被困在城中，迟早也会受到感染，又或者他们只是想追求自由、与家人团聚等等。但是，当疫情开始好转，胜利在望，你可能会认为这些居民肯定不会再想逃亡，然而《鼠疫》这本书里却这样描绘接下来发生的情况： “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些人要逃跑，完全受感情冲动的驱使。他们中间一些人的心里，已经被鼠疫深深植下一种怀疑主义，不能自拔了，再也没有希望的容身之地。即使鼠疫流行期已经过去，他们还继续遵循鼠疫的规则，生活自然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一旦像法西斯主义这样的统治时间长了，让人已经将它视作自然秩序的一部分，仿佛地球上的天气有春夏秋冬四季一样，已然是一种自然的力量，人们就会认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从它的统治下逃离。哪怕情况真的出现转变，人们的心里仍然会有一种感觉，不太可能会有第二条出路。所以，他们仍然会习惯性地按照惯性，去继续鼠疫之下的那种“正常”生活。 4.鼠疫不会真的改变这座城市，但是留下了永远的“失败记忆” 让我们回头再看看鼠疫对奥兰这整座城市造成的改变。小说里的第二叙述者塔鲁，一直非常详尽地记录下城市里许多很琐碎的个人感受、以及其他人的故事，这位防疫救灾的志愿者队长写道： “鼠疫会改变，又不会改变这座城市。我们同胞最强烈的愿望，当然现在是，今后也是一如既往地，仿佛周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因此，在一定意义上什么也不会改变，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又不可能忘掉一切，即使加上多大的意志力也是枉然。鼠疫总要留下痕迹，至少留在人的心里。 ” 而记录下这段话的塔鲁，到了疫情即将全面结束，种种措施陆续解除，眼看着城市的隔离状态将要结束，一切恢复常规的这一刻，塔鲁自己居然不幸病倒了。而且他病得非常古怪，同时患上了腺鼠疫和肺鼠疫两种病症，里厄医生对他采用血清治疗，明明对所有人都有效，偏偏对塔鲁没有了效果。因这场疫情而结成好友的里厄医生与塔鲁，在这最后一刻互相陪伴。里厄医生想要医治他的这位朋友，但是毫无办法，只能看着自己的朋友一步步衰微下去： “塔鲁被缓缓地卷进这场风暴的深底，从此里厄面对的只是一副笑容消失而毫无生气的面具。这副人的形骸曾经和他那么亲近，现在被病魔的长矛刺得遍体鳞伤，被一种骇人的病痛烧焦，还被天降的仇恨之风扭曲。眼看着沉入鼠疫的急流中，里厄却无能为力救不了遇难的朋友，他只能停在岸边，心似刀绞，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孤立无援，面对着这场劫难，再一次束手无策。最终无能为力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里厄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向墙壁，随着一声低沉的哀叹，便咽了气，就好像他体内一根主弦断了。夜晚没有搏斗，只是一片寂静，在这与世隔绝的房间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惊诧的静谧，在这具已经穿好衣服的遗体上方漂浮。而这种静谧的状态，在许多天之前的一个夜晚，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也曾出现在高居鼠疫之上的屋顶平台的上空。就在那时候，里厄便已经联想到，他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一些人床上升起这种寂静。到处都是同样的暂停，同样庄严的间歇，总是战斗之后的同样平静，这便是失败的静默。然而现在，笼罩着他的朋友的沉寂显得密不透风，同街道和解脱了鼠疫的城市的静寂那么相得益彰。里厄由此清楚地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终结了战争，将和平本身变成一种永难治愈的伤痛。里厄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回安宁，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自信已经了解他本人永远也不可能安宁了。正如失去儿子的母亲，埋葬朋友的男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休战的时刻了。 ” 这段关于塔鲁临终时刻的描述，也说明了这场鼠疫会给这座城市留下什么—— 留下的就是这种永远的失败的记忆。 5.疫病带来的伤痕无法被抹去，但是人们终将走向遗忘没错。最后人们好像是得胜了，整个瘟疫被解除了，也能看到不少人开心地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但是，那些伤痛造成的疤痕，永远不会被抹去的。 “这些人，无论是母亲、丈夫、妻子、还是情人，随着丧失了亲人，也丧失了一切快乐，亲人现已混杂在群葬的尸坑里面，或者掺杂在一堆骨灰中，这就是永远的鼠疫了。可是谁会想到这些孤苦伶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痛苦的时期结束了，遗忘的时期尚未开始。 ” 但是整体而言，整座城市迟早要走向遗忘。人们开始先以平静的姿态掩饰结束疫病之后的幸福，接下来才是重新振奋精神，互相肯定互相确认，原来这一切真的结束了，我们终于摆脱了鼠疫的统治，终于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了。这个时候城市各处开始放起烟火，开始狂欢作乐。正是这样的时刻，主角里厄医生却发现，在城市封锁隔离之前，自己送至城外疗养慢性病的太太，已经去世了。这整整几个月时间里，他没有办法对外联络，收不到关于太太的信息。就在这人人欢庆的时刻，小说里这位最主要的英雄人物，里厄医生收到的却是自己太太已经病逝的电报。那些街上狂欢庆祝的人们，他们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加缪描述到： “他们根本不顾明显的事实，若无其事地否认我们曾经亲历过这样疯狂的事件：在那里，杀个人如同打死苍蝇一样习以为常，他们也否认这种确凿无疑的野蛮行径，这种处心积虑的疯狂举动，否认这种带来对一切非现实事物肆意践踏的监禁，这种令所有尚未被杀死的人惊愕的死亡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经是这群吓昏了头的民众，每天都有一部分人的尸体，成堆投进焚化炉里面化为浓烟，而其余的人则带着无能为力和恐惧的枷锁，等待着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 没错，这么重要的经历，他们全部都遗忘了，而且必然要遗忘。这么大的一场伤痕，在历史上，在社会里，怎么可能会被遗忘？但它就是这样被遗忘了。而里厄医生，作为全城狂欢时刻唯一一个稍微清醒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经历，因为他太太的离世，又或许是因为整个抗疫过程里，他极力保持一种清醒，甚至到了一种连怜悯心都没有的地步，百分之百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责任身上，同时还要承担作为一个记述者的责任，记录奥兰城在这几个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所以，他和其他人的心态都不太一样。小说的最后留下了这样一个关于里厄医生的结尾： “里厄倾听着从市里飞扬起来的欢乐喧声，却念念不忘，这种欢乐始终受到威胁。因为他了解这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实。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将其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类带去灾难和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