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大年三十,父母送我们离开了湖北老家( 二 )

大国小民 | 大年三十,父母送我们离开了湖北老家

看着视频里憔悴苍老的母亲 , 依旧兴致勃勃地期盼着团圆 ,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 1月19号 , 我迫不及待地带着大宝 , 踏上了回荆州的动车 。 动车上 , 几乎没人戴口罩 , 我也没有 。 身边的两个男生一直在讨论火车票难买 , 也没人提起武汉新发现的病毒 。 到了站 , 我又坐上了回乡的大巴 。 车上20多个人 ,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 , 是唯一一个戴口罩的 , 1个半小时的车程 , 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 夜晚10点的乡镇 , 两排敞亮的路灯照着公路 , 安静极了 。 父亲比我晚2个小时到家 , 一边抱怨同伴开车开错路 , 一边往家里搬东西——3袋大米和2箱黄酒——“老板晓得我今年回老家办寿宴 , 特意送的 。 ” “你们老板够大方的!”母亲讽刺父亲小气 。 “带点粮油回来也挺好的 , 明天咱就开吃 。 爸这一天辛苦了 , 早些休息吧 。 ”我赶紧打圆场 , 掐灭半点可能引发争吵的火星 。 父亲却一改往日的暴躁 , 乐呵呵地劝母亲 , “老总 , 你也别一看到我就恼火 , 我今年发了大几千的年终奖 , 都交给你搞生活 。 ” “几千块很多吗?别以为我稀罕你那几个臭钱 。 ”母亲仍旧言语犀利 , 她说今年过年人多 , 开支大 , 父亲理所应该交生活费 , “这叫AA制 , 懂吧?” “我明天开始乖乖干活 ,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 全听领导安排 , 不惹祸不顶撞 , 保证让全家过一个愉快的春节 。 ”父亲又转头对我说:“谢谢你 , 梦伢子 , 今年特意回来团年 。 你们姐妹俩还主动为我办寿宴 , 我蛮开心的 。 ” 父亲一直性格暴戾 , 这也导致我们的关系一度十分冷淡 。 如今 , 他年岁渐高 , 竟也懂得说感谢的话 , 还带着些许温柔 , 不禁令我感到意外 。 母亲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 “酒店催了很多遍 , 要我们去定菜单 , 明天一早我们就过去 。 ” “Yes , sir!”父亲摆了个敬礼的姿势 。 这种温馨的时刻在我们家显得格外的稀少和珍贵 , 另一边我先生也传来了好消息:公婆挂念孩子 , 又想来给荆州给亲家贺寿 , 已经从东北飞到杭州了 。 就等先生23号放假 , 一起来荆州 。 这下 , 全家要来个超级大团圆 。 父母听到这个消息 , 欢喜几乎按捺不住了 。 20号的凌晨 , 又开始重新列起采购清单来: “亲家爱吃什么菜?不晓得咱这边的辣锅子他们吃不吃得惯 。 ” “哎呀咱这儿的冬天湿冷 , 给他们住的房间添置一台空调吧……” 4 我的老家在荆州下辖的一个乡镇 , 每年正月初都是大大小小酒店的旺季 。 想在初六初八这种日子办酒席 , 至少得提前半年预定 。 我问遍了镇上比较敞亮的酒店 , 只有一家初三的客户临时取消了宴会 , 才和我做了口头预定 。 可团聚的气氛忽然被20号上午的一通电话打破了 。 那天早晨 , 我邀请小姑妈来参加父亲的寿宴 , 一向爽快活泼的她 , 竟有些支支吾吾的 。 电话里 , 她突兀地问我 , “你们家买了多少口罩?” 我说没有 , 她又问:“你们街上的药店还能买到口罩吗?” 在一旁的父亲听见了 , 立刻对他的亲妹妹表达了不满 , “哪搞?要在酒席上给你加一盘清蒸口罩么?” 姑妈说 , 她的小女儿瑶瑶 , 一个小护士 , 年年春节值班 , 今年终于轮到她在家过年了 。 昨晚她刚到家 , 行李箱还没来得及打开 , 早上就被医院紧急召回武汉了 , “好像是有什么大情况 。 ”说着 , 小姑妈竟然哽咽了 。 父亲的语气这才柔和了许多 , “这有什么好哭的 , 医护人员跟当兵的是一样的 , 抗战嘛 。 你带孩子不方便出门 , 正月间我们过来给你拜年 。 ” 在我们当地 , 给谁拜年 , 就是更尊敬对方的表现 。 不料父亲的一番好意 , 却被小姑妈当场拒绝了 , “我不出门 , 你们也不要来拜年 , 瑶瑶要我把门关起来 , 窝在屋里不动 。 ” “你说的什么话?还不要我给你拜年 , 我喜欢给你拜年啊?!”父亲气鼓鼓的 。 直觉告诉我 , 情况似乎不妙了 。 再一次开始翻看新闻寻找线索 , 很快我就有些不安了 。 先打电话给妹妹 , 她说自己看到新闻了 , 下午直飞宜昌 , 不到武汉中转了;又打电话给先生 , 商量是否要取消公婆的行程 , 先生说要商量一下 。 妹妹一家回来的时候 , 正是晚餐时间 。 满桌子香喷喷的菜 , 孩子们欢快地闹腾着 , 父母眉开眼笑 , 全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 , 只有我心事重重 。 等到1月21号 , 新闻明确了病毒“可以人传人” , 全家人决定先不出门 , 重新商量一下寿宴的事 。 当天晚上 , 先生发来视频说 , 杭州某园区已出现了疑似病例 , 我催促先生去买口罩 , 他说自己正在药店门口排队 , 已经等了快1个小时了 , 人很多 。 公婆也决定这次还是不来了 ,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 问他 , “要不 , 你也留在杭州 , 别过来了 。 ” “说什么呢?!岳父60大寿 , 我能不来吗?你放心 , 我全程戴口罩 , 不和任何人说话 , 一定安全抵达 。 ”先生坚定地说 。 我瞥见一旁的父亲 , 脸上闪过了一丝笑意 。 第二天一早 , 我决定先出门看看 。 年关将至 , 乡镇的街道很热闹 , 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 , 我戴着口罩穿梭在人群中 , 显得颇有些突兀 。 接连找了三家药店 , 都没有口罩卖 。 进了一家诊所 , 稍微有些疲惫 , 坐在条椅上歇息了一下 。 外面陆续进来了两三个患者 , 有的说自己脑壳疼 , 有的说自己浑身发软没力气 。 医生戴着口罩 , 镇定自若地诊断、开药 。 我的身体还是没好全 , 就请医生检查了一下 。 医生看了看我的喉咙 , 淡定地说:“发炎 , 普通感冒 , 给你开几盒药就行 。 ”我不放心 , “不会是那个什么新型肺炎吧?” 医生笑笑 , “哪那么容易得那个肺炎 , 只要不是从武汉回来的 。 ” “我前些天坐火车经过武汉……” 我补了一句 。 医生瞬间收起了笑脸 , 神情严肃地给我量体温 。 体温正常 , 他又嘱咐我每天都要量 , 有发烧迹象要马上去大医院 。 诊所也没买到口罩 , 我拿着两盒感冒药和一支体温计回了家 , 又立即躲进了小房屋 , 自我隔离起来 。 母亲就在外面直叹气 , “在杭州闹感冒要躲起来 , 回来了又躲起来 。 这次我总不能再带小宝跑回杭州去吧 。 ” 她说完这句话 , 我心里打了个激灵 , 悄悄问妹妹 , “如果取消父亲的寿宴 , 我们提前离开荆州 , 父亲会不会爆炸?” “再等一天 。 ” 妹妹冷静地说 。 5 1月23号一早 , 妹妹把忙碌的父母叫到客厅 。 “商量个事儿 。 ”她说 , “武汉封了 。 ”母亲懵懂地点头 , 眼睛却一直看着厨房里的炖锅 , 父亲疑惑地问:“什么疯了?” “封城 , 交通管制 , 公交地铁火车飞机都停了 。 您的60大寿 , 能不能先取消 , 后面看情况再办?” 此话一出 ,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们 。 “新闻里一再告诫要减少人员流动 , 爸 , 您看可以吗?”妹妹解释 。 “安全第一 , 我完全赞同 。 ”父亲爽快地答应了 , 又给亲朋们发信息 , “支持抗击病毒 , 减少传染风险 , 寿宴取消 。 ” 母亲又惊讶地看向父亲 , “不办了?已经定了酒店 , 请了那么多人 , 怎么搞?”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 该通知的都通知 , 该改计划的都改计划 。 ” 父亲说 。 我和妹妹迅速忙碌起来 , 各自开始打电话、查消息 , 母亲则急忙转身去厨房关小了火 , 又赶回客厅问:“初三寿宴不搞了 , 春节咧?团年总还是要团的咯?” 说完这话 , 母亲突然就哭了起来 , “我晓得你们不爱回来过年 , 我和你爸爸总吵嘴 , 惹你们厌烦 。 多少年了 , 我盼着这一天 , 全家老小 , 儿孙满堂 , 一个都不少的一起过个热闹年 。 你们才回来两三天 , 该不是马上又要走了?” 一瞬间 , 家里的人又都安静了下来 。 这些年 , 我们一家人为了生活、学习四散分离 。 我和妹妹有了自己的小家后 , 也很少回娘家 。 偶尔回湖北 , 也是轮流“值班” 。 算算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 , 听着鞭炮声迎接新年 , 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 妹妹转过身看着窗外 , 我也忍不住哭了 。 娃儿们一看大人哭 , 也都跟着哇哇地哭起来 。 转眼的功夫 , 满屋的泪水 。 “你说这些话做什么?把娃儿们都搞得哭 。 ”父亲红着眼眶 , 制止了母亲 。 可母亲还是忍不住悲伤 , 她指着堆得满满的厨房 , “我准备了好多菜 , 够全家吃到正月十五了 。 你们就要走么?这些菜怎么办?” “娃儿们年后要上班 , 要是被困着回不去 , 影响工作怎么办?趁现在还清爽 , 能走就赶紧带着娃娃们走 。 ”父亲安慰起母亲来 , “我不走 , 哪儿都不去 。 我就待在屋里陪你过春节 , 保证把你准备的所有好菜都吃个光 。 ” “你想得真美 , 你的生活费要加倍上缴!”母亲好像在赌气 , 又像是撒娇 。 “岂止加倍!我给你发个5位数的大红包!”素来很小气的父亲一下展开了手掌 。 大家都笑了起来 , 家里的氛围也终于明朗了些 。 我给先生打电话 , 他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 开始给我们买机票 。 一开始 , 初二还有票 , 可我啰嗦了几句 , 一会儿就被抢光了 。 看着父母 , 我想无论怎样也应该陪他们过大年三十 , 吃个团年饭 , 一起守岁才行 , 我的心咚咚直跳 , “定初一的 , 过完年就走 。 ” 可不一会儿 , 初一的机票也没有了 , 只剩下大年三十还有几张 。 “走不走?”先生发来语音 。 一旁的父亲坚定地说:“就明天走 。 一家人只要齐心 , 每天都是团年 。 ” 6 机票定好后 , 时间就像突然静止了 。 眼前的一切 , 莫名变得不真实 , 就像一场梦 。 我们曾经有些隔阂 , 原本抗拒的、刻意回避的老家 , 逐渐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期待的“超级大团圆” 。 短暂的相聚 , 一家人又哭又笑 , 心靠得更近了 。 大年三十 , 父母起得很早 , 在厨房里忙个不停 。 炖土鸡、冻鱼、扣肉、肉糕、炒笋、腊肠、糯米蒸南瓜……做了满满一桌子的家乡风味 。 在中国 , 父母对孩子最炽热的爱 , 大都是从厨房开始的 。 “我们现在团年 。 ”父亲带领我们摆椅子、摆酒杯 , 把筷子平行放在空碗上 。 母亲给每个酒杯里倒酒 , 轻声念:“各位列祖列宗、路过的亡灵们 , 都来吃个饭喝点酒 。 粗茶淡饭 , 过个素年 。 保佑孩子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父亲点燃桌底下的一大摞纸钱 , 也跟着念:“给你们送点小钱花 , 在那边打个小牌 , 祝你们四方发财 。 ” 这套词 ,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有了 , 30多年 , 年年如此 。 在这个即将分别的大年三十 , 再听这念词 , 我心里竟升起浓浓的暖意和无尽的乡愁 。 这顿团年饭 , 嗜酒如命的父亲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喝酒 。 他要送我们去机场 , 送我们离开 。 等全家人一起站在机场的大厅里 , 因为害怕离别伤感 , 所有人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 母亲戴着口罩 , 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我们 , 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 满眼都只有深深的不舍和祝福 。 父亲也戴着口罩 , 笑了 , “谢谢你们回来 。 虽然短暂 , 但我们两老很开心、很知足 , 你们多保重 。 ” “爸、妈 , 抱抱吧 。 ”妹妹故作轻松 , 笑得很夸张 。 可她拥抱父母那的一瞬间 , 却也涌出了眼泪 。 孩子们还不懂事 , 都挤过去抱成一团 , 欢快地喊:“外公外婆 , 新年快乐!” 父母慈爱地摸摸孩子们的头 , 对我们说了句:“走吧 。 ” 接下来 , 他们两个要立即赶回乡下 , 在天黑之前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亮” 。 荆州素有“三十的火 , 十五的灯”的旧俗 。 大年三十的晚上 , 家里的火要烧得旺 , 祖坟前也要照得亮堂堂的 。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 , 自己很喜欢跟着父母去“上亮” 。 暗暗的夜色降临 , 人们都到祖坟前去磕头 。 无论老少 , 每个人都可以许下很多的新年愿望 。 不一会儿 , 黑漆漆的田野里、山上就会散发出无数的光亮和鞭炮声 。 原本骇人的坟墓 , 在这一天的晚上 , 会美不胜收 。 有家人在 , 黑暗也不可怕 。 再等几个小时 , 新年就要到了 。 后记 我和妹妹到家后 , 向单位汇报了各自的详细行程和身体状况后 , 就安心在家等待开工了; 公公婆婆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 欢迎我们回家 。 我心里还是担心 , 避让着想单独到书房吃 , 等到第二天 , 我的感冒症状就明显减轻了; 堂妹瑶瑶正式进入一线战斗 , 说自己会注意安全 , 让我们不要担心她; 为了尽可能减少外出 , 先生去附近超市购买了几袋大米和面粉、几壶油及肉类蔬菜水果等物资 , 他说 , “超市服务井然有序 , 物品充足种类丰富 , 和平常一样 。 入口有专人量体温 , 派发口罩 , 会温馨提醒顾客们佩戴口罩 。 ” 留在老家的父母 , 天天大眼瞪着小眼 , 我问母亲还待得住吗、父亲有没有偷偷跑出去 , 她咧开嘴笑了 , “往年每个春节里 , 你爸爸像屁股后烧着火一样闲不住 , 在外面拜年游玩不归家 。 今年赶他出门 , 他都不走 , 没人欢迎他咯!” 我问母亲是什么感受 , 她说像现在这样的时刻 , 得追忆到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了—— 自从有了我和妹妹 , 为了有饭吃 , 父母就外出谋生 。 他们一起跑 , 就不得停歇 , 一直奔跑了30多年 。 而这个春节 , 父母也终于可以停下了匆忙的脚步 。 他俩朝夕相对 , 在家睡懒觉、刷手机、看电视、打十七胡了 。 “这可以算是我有生以来 , 最安逸、最清闲的时刻了 。 ”母亲说 , “眼前吃喝不愁 , 之后怎么样以后再说 , 不怕 , 难关总会过去的 。 ” 点击此处阅读更多“我们的战争”连载文章: 连载01丨为了能去支援武汉 , 护士妻子取消了我们的婚礼 连载02丨风暴眼中武汉人: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连载03丨在被封住的村子里 , 我们就这样过完了年 连载04丨在疫情面前 , 小镇上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编辑:沈燕妮 题图:《亲爱的孩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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