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罐头”的记忆( 三 )


当然很沮丧 , 但也非常不甘心,举起空罐头盒子仰起头张大嘴耐心地承接着 。许久,终于有一滴特别甜特别甜的汁滴落口中 。
那是我长到十三四岁从未品咂过的一种甜 。它仿佛将我的嘴甜得“麻木”了 。仿佛在我胃里顿时溶解为一片,并经由胃渐渐渗入到我周身的血管里 。好比世界上一块含糖量最高的冰糖渐渐溶解在一杯凉水里一样……
如今回想起来 , 用“天上甘露”来形容绝不算夸张 。
忽然我听到一阵大笑 。一转身,见一堵墙后,闪现出了那几个同学的身影 。
我羞愧难当,丢了空罐头盒,拔腿便跑……
从那以后,“罐头”两个字,便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 。
我开始常梦见罐头 , 如常梦见新书包……
老百姓家的孩子,只有在生病时,才可能吃到自己很馋,而平时又吃不到的东西 。比如煎鸡蛋、面条、一个苹果、一只梨什么的……
我因馋罐头而巴望自己生一场大病 。
不久我真的病了 。不过不是什么大病 , 是由于中耳炎引起的高烧 。
老百姓家的母亲们,在这种时候问病了的小儿女们的话照例是——“孩子,想吃点儿什么呀?”
我鼓足勇气,犹犹豫豫地说:“妈,我想吃罐头 。”
母亲愣了愣 , 问站在一旁的哥哥:“他说他想吃什么?”
母亲又是一阵发愣,之后将哥哥扯到外间屋去 。
我听到母亲在外间屋悄声说:“这老二,想吃什么不好 , 怎么偏偏想吃起罐头来了呢?他从哪儿听说罐头好吃的呢?以为咱们是什么人家了?。?
而哥哥悄声说:“妈,就给我二弟买听罐头吃吧 。吃罐头有利于退烧呢!”
母亲低声训斥:“住嘴,别胡说!”——片刻后又问:“一听罐头得多少钱?”
哥哥说一听罐头九角多 。
“九角多?那么贵?够三四天的菜钱了!你就说哪哪儿都没买到罐头,给你二弟买两根冰棍儿就行了 。冰棍儿更有利于退烧……”
接着 , 母亲回到里间屋,俯下身,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说:“我让你哥给你买罐头去了!”
我羞愧地说:“妈,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吃罐头,随口说说的,你别那么当真 。”
母亲却说:“一听罐头,妈还是舍得买给你吃的……”
母亲离开后 , 弟弟妹妹们围了过来,一个个咽着口水问我 , 罐头究竟是种什么东西?怎么个好吃法儿?
而我,不禁就流泪了——因自己的过分高的要求,也因母亲那份儿兑现不起的母爱……
第二年,父亲从大西北回来探家了 。我从他的背包翻出了两个“赤身裸体”,没有任何纸包装的铁皮罐儿 。眼睛一亮,心想那必是罐头无疑了 。一问父亲,果然是 。父亲说 , 那是他用一双劳保鞋和几双劳保手套在列车上与人换的 。说为的是春节饭桌上能多道稀罕的菜 。我问里边是什么 。父亲说他也不知道 。我说你与人交换时怎么不问问?。扛盖姿?,列车上许多人都争着用不能吃的东西换能吃的东西,自己挤上前换到手就谢天谢地了,哪儿还顾得上问?。?
“三十儿”晚上,父亲亲自开罐头 。父亲不慎将手指划了个大口子,流血不止 。母亲替父亲包扎手指之际,我将两听罐头分别倒在两个盘子里……
第一个盘子里出现的是没削皮的大红萝卜块儿;第二个盘子里出现的也是同样的东西 。由于做罐头的铁皮质量不过关 , 由于过期,倒出的汁水浮着一层铁锈 , 变质的红萝卜块儿发出一股怪味儿 。
它们根本就不能吃了……
我下乡后,连队的小卖部就有罐头卖 。但我哪里舍得买来吃呢?“够三四天的菜钱了!”看见罐头,母亲当年的话便在我耳边响起 。我宁愿自己永远也不吃罐头,为在城市里过贫穷日子的母亲和弟弟妹妹省下三四天菜钱……
但是我当班长时,班里的战士病了 , 我每每为他们买罐头 。连队小卖部里除了罐头,也再无别的什么好吃的东西可买……
当小学教员时,学生病了,我也为学生们买过罐头……
每次探家,我去精神病院探视考上了大学而又因家境贫困读不起大学所以精神失常的哥哥,总是要拎上几听罐头……
怀着感激去到那些帮助过我家以及帮助过我的好心人家里作礼节性的走动时 , 罐头往往也是必买的东西之一种……
一九七四年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回老连队去向知青战友们告别 。他们在大宿舍里为我“饯行” 。几只饭盒摆在一起时 , 有一个战友看一看说:“怎么觉得少点儿什么呢?哎,你们看还少点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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