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二 )


外公去世以后,外婆一个人独居在黄土镇两层高的楼房里。地震发生时,外婆正在二楼看电视,突然感觉房子在晃动,以为邻居盖房子。我暴躁的外婆挪动并不灵活的腿,怒气冲冲走到院子里。甫一站定,二楼便塌下来,预制板卷着铝合金窗户噗啦一下闪到她的面前,哗啦啦碎了一地。外婆被吓坏了。60多岁的她,经历过战争、饥荒,却从未见过如此的凶险,她瘫在地上。
我暑假回去,距离地震已经过了3个月。其间,我无数次央求父母,我要回家看看,总是被他们断然拒绝。他们说,你回来干啥,家里一切都好。他们用一切理由拒绝我——期末考试、天气太热、住宿不便,我家一位亲戚,在酷热的帐篷里得了黄疸性肝炎。母亲甚至抱怨我说,你回来,除了添麻烦,什么都做不了。直到我自己也当了母亲才知道,并不是不想我回,而是怕不安全。余震不断,路途遥远,中间还横贯秦岭,除了火车之外,还需要倒汽车。在父母的心中,孩子,是比自己生命更珍贵的东西。
直到暑假,我才被允许回去。那是怎样的情景啊。部队的救援到来以后,外婆央求他们上二楼,抱下家里值钱的电器和衣物。外婆睡在屋前的窝棚里,堆满了家当,苦苦守着房子的残垣,寸步不离。我和父母,睡在帐篷里,像警惕的兔子,仔细倾听来自远方的异响。大地像是要把人类赶尽杀绝。伴随地震而来的还有暴虐的天气,雨季很快到来。
那是一个奇怪的夏天,每晚的午夜时分,雨滴敲击薄薄的帐篷,噼里啪啦,密密麻麻,像是有人用鞭子在彻夜抽打。被子阴湿,人裹着衣服在床上簌簌发抖。雨水渗进用砖头压住的帐篷缝,顷刻便成了河,与棚外连成海,拖鞋在水面游曳不定。据说,北川一个安置点的人,逃过了地震,却没有逃过肆虐的泥石流。
那年夏天,父亲骑摩托车载着我,第一次奔赴震后的北川县城。道路卷曲成了麻花,高山上的泥土和石头不断滑落,在地面形成一个又一个土堆。安昌河改变了它一贯的轻言细语,变得凶狠狂暴。黄浪滚滚,卷着上游的泥沙呼啸而去。
其时,搜救早已结束,只留狼藉遍地。北川中学的遗址上,裸露的钢筋像是一根根变形的手指,无力地指向天空。空气中,充斥着漂白粉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让人震撼的,除了以各种诡异姿势扭曲的建筑物外,还有堆砌的零食玩具。它们或被胡乱堆放在地上,或被小心塞在桌肚里,等待着小主人在另一个世界享用。
我在瓦砾堆上搜索,心绪复杂迷茫,不知道是要找什么,像是仔细翻阅一本厚重又悲伤的书。这里,每一块砖头,每一根钢筋,都被悉数搜索过,摸索过,不会漏过任何可能生还的生命。在砖缝里,我找到了两本北川中学教案本,朴素的牛皮纸上,印着血红的字,跟我老师使用过的一模一样,此刻特别刺眼。3个月了,历经暴雨、泥石流,漂白粉和消毒水的冲刷,又被八月的艳阳暴晒,干了湿湿了干,如同皱皱巴巴的咸菜,竟然还在这里。他们的主人呢?我不敢想。
“北川已经没有了。”望乡台上哭泣的人说。这意味着,北川县城已经无法原址重建。按照规划,原属安县的三镇六村,共215平方公里土地划入北川,其中,就包括我的家乡安昌。安县和北川,像是一对邻居,更像一双兄弟,赴北川的必经之路就在安昌,我曾经就读过的初中,则是救援指挥部所在地。地震后,我的家乡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汹涌人流,来自全世界的目光关注着这里,灾区的一举一动被聚焦在镁光灯下。
自从成为北川人之后,我突然就有些蒙。好像是突然被过继到邻居家的孩子,熟悉又陌生。更加惶恐的是内心。安县和北川都属于地震极重灾区,但是显而易见,北川因为更惨烈的灾情而成为全世界关怀的焦点,或者说,更加有名。顶着北川人三个字,走到哪里,报出家乡,都有无数双或关切或好奇的眼光注意着我,如芒在背、如坐针毡。面对不解的人群,很难去解释震前震后的行政划分,也在怀疑有解释的必要吗。两地都是一同受灾一同流血的难兄难弟,谁也不比谁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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