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桂芬不但将这些文字全部删掉,还在上面添加批注说“末句似不足为典”。“传贤不传子”里的“贤”与“子”,也已被涂抹得几乎辨认不出来了。陈旭麓如此评价冯的这种行为:
“就已删去的这段话来看,可见冯桂芬读过一些译书,也知道一些西方的事物,但……他不能也不敢进一步去探索一些新事物……所谓‘不足为典’,正是他……采取回避态度的遁词;但也可说明当时的人们,要前进一步是那么崎岖艰难。”
冯的这种不安,也曾被李鸿章窥见(冯后来长期在李鸿章幕府做事,为李主持上海广方言馆)。1861年,李致信曾国藩,提到“沪中深识外情而又不过软媚者难得其选,容留心访察,……冯敬亭(景亭)亦知洋情而胆不足”——所谓“知洋情而胆不足”,即是指冯桂芬对时代的认知已超越了绝大多数人,但他并不敢将这种认知做广泛的公开传播。
(李鸿章评价冯桂芬“胆不足”)
冯在1861年将自己的书稿寄给曾国藩,央求曾为其写序,其实也与“胆不足”有关。他知道自己的书稿大概率会引来知识界铺天盖地的批评,所以希望借曾国藩这棵大树荫庇一下。曾国藩对此也了然于胸,所以才在日记里说冯桂芬的主张虽好,却“多难见之施行”,冯走得比时代快,时代不会接受他的意见。
除了向曾国藩央求序言、删去书稿中的某些文字之外,为了消除不安,冯桂芬还做了一件事情:用传统政治理念来包装整部《校邠庐抗议》。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在“不畔(叛)于三代圣人之法”的前提下,“参以杂家”、“羼以夷说”,来为清帝国寻找一条合适的自强之路。最终,他将自己的改革理念,包装成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具体来说,就是“釆西学、制洋器、改科举”。
即便如此,冯桂芬最终还是选择了将自己这部著作埋藏起来,不愿在生前出版。他的好友、曾担任过苏州知府的吴云后来说,“同人咸促锓版,先生卒秘匿不出”,朋友们都劝冯桂芬将《校邠庐抗议》正式出版,但直到1874年冯桂芬去世,他都没有接受这项建议。民间流传的只有抄本,影响很小。
1876年,冯去世两年后,他的后人出版《显志堂稿》,只敢收录《校邠庐抗议》中较为“温和”的不足半数的内容。1883年,冯桂芬去世9年后,《校邠庐抗议》才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刻本。1885年前后,完整本(经冯生前删改过的)才正式面世。1889年,该书终于经由帝师翁同龢之手,呈递到了光绪皇帝的书桌上——翁同龢之所以看中这本书,恰是因为它的内容形态是“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
冯桂芬因“胆不足”而将自己对时代的深刻认知藏起来,并非杞人忧天。1898年戊戌维新,光绪皇帝命人将《校邠庐抗议》印刷两千本,发给朝中官员集体阅读,限众人在十日内就书中内容回复意见,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理由是什么。针对冯桂芬改革人事取用制度的主张,礼部左侍郎徐承煜(徐桐之子),义正辞严地写下了四个字的评语:
“实属荒谬!”
此时,距离《校邠庐抗议》一书写成,已过去了三十七年。
参考文献:
【 时代|1861年,一个人将自己对时代的深刻认知藏了起来】《显志堂稿》卷五,第30页。《曾文正公日记》,同治元年九月十七日。《显志堂稿》卷四,第18页。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制洋器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陈旭麓:《关于一书——兼论冯桂芬的思想》。收录于氏著《近代史思辨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2-223页。《上曾相》,同治元年四月初二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四辑《李文忠公(鸿章)朋僚函稿》,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41页。吴云:《显志堂稿》序。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四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252、2256、2266、2330页。《都在谈“变”:对的一次讨论》。《戊戌风云录》,金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2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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