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王安忆:重读《悲惨世界》

作家王安忆
 悲惨世界|王安忆:重读《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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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谈《悲惨世界》呢?在我阅读的世界里有两座大山,一座是《悲惨世界》,一座是《战争与和平》,我一直很想去攀登。这两部作品太重大了,规模非常宏大!现在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对当代作品进行过度解释,很小很小的细节被赋予很多很多的意义。而对于古典的东西,或许因为它们结构复杂,于是我们便不谈,这样其实我们损失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我必须来面对这两部巨作。当然在这两大工程之外,我还有个余兴节目,将来有时间我也要去分析的,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全部侦探小说,她的小说我已经读了70%,统统读完可能也是一件蛮艰巨的事情!这就是我的阅读世界里的三件任务!
2012年10月份,当我把我手里的东西写完的时候,我决定给自己放假,一个“读书假”。几年来,特别是在那两三年里,我一直不停地写,几乎每天都在写,哪怕是在旅行的途中、飞机上、旅馆里,我都在写,好像有一种惯性,写到9月份,我就觉得应该暂时收尾了。这样不停地用着已有的东西,好像快用光了,应该去读些书!真要去读书的时候,我就非常兴奋,仿佛自己将面对一个很盛大的节日,非常愉悦!我觉得自己要开始过一段“好”日子了。从台湾海运回来的两箱书也到上海了。我觉得好有福气,可以生活在文字这么充盈的世界,可以有这么多书让我去读!当我一本一本地去读,基本是两天一本、一天一本,我觉得这近乎是一种“奢靡”!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沉迷在这样的快感里面?我忽然感到应该让这种快感抑制一下了,于是我搬出了《悲惨世界》。
其实,对于《悲惨世界》我做过很多的笔记,但当我决定真正要攻克这座堡垒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害怕。因为它是那样复杂,它的复杂绝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复杂!因为它的情节又是异常简单,它就可以简单到这样的程度,我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它的故事。所以我特别强调一部好的作品,它的情节不能铺得很开很开,拎起来就只有一句话。这样的作品虽然复杂,但它绝不是庞杂、杂芜的,它是有秩序的,这种秩序是可以提纲挈领的。那么《悲惨世界》对我来说,它可以概括为这样的一句话:“一个人也就是冉·阿让的苦行、苦修。”这个人的修行不是在宗教场所,而是在世俗的人间,这个“俗世”就是用“悲惨世界”来命名的。
这是非常简单的一个故事,但当我真正面对它,我却看到有那么多的材料、那么多的事件,我应该如何去铺排它?我如何去想象这样一位几百年前的作家,他是如何来安排他的故事、他的人物和这些不同的场景?
这里顺便说一下我对“现实”的理解,雨果最后完成这部作品的时间应该是1862年,而他所写的故事主要发生在1831、1832这两年,与他写作的时间已经相差了三十年,但我们从来没有怀疑雨果是个不关心现实的作家。因此,我们应该将反映“现实”的尺度放宽,不要以为反映“现实”就必须是反映当下的、今天的现实,我觉得这应该有一个宽度,对“现实”最起码宽容到100年间。像雨果这样积极的、非常接近世俗的作家,所创作的《悲惨世界》,是写三十年前的,发生在1831、1832年的故事,背景则是法国大革命,1793年。这就是作家考量现实的耐心和定力。
还有一点,我想作一个解释。1994年我在复旦大学开了一门课,整个课程都用来说明我对小说的看法,我坦白我的观点至今未变,所以今天我解释《悲惨世界》,仍旧是以我当时的观念,这个观念就是:小说不是直接反映现实的,它不是为我们的现实画像,它是要创造一个主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于是造成它的两难处境,因它所使用的材料却是现实的。这是因为小说世俗的性质,和诗歌、绘画都不一样,它在外部上与我们生活的世界是相仿的。如我这样的写实主义者看小说的方法和阅读的角度,一定有着自己非常主观的立场,因而我今天对于雨果这样一位浪漫派作家的解释可能完全是不对的,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的,但今天我仍然要把我的阅读经验告诉给大家,或许能让大家多少受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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