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可以防范人生到最后一个空缺,都能不致受到命运的侵袭,这种动人的信任,尽管人生观正派而又谦虚,依然暗含着一种极度危险的倨傲。十九世纪怀着自由主义的理想主义,真诚地确信,自己正走在笔直的正确无误的道路上,走向“亘古未有的最好的世界”。人们怀着轻蔑的神气,鄙夷不屑地观看以往战争频仍、连年饥馑、暴乱不停的时代,认为那时的人类尚未成年,还没有得到足够的启蒙。现在看来,只消几十年,就能把最后的邪恶行为和暴力行径予以最终克服。这种对持续不断、不可阻止的“进步”所怀有的信念,真正就像那个时代一种宗教的力量;人们信任这种“进步”甚于信任《圣经》,“进步”的福音书似乎已被每天发生的科技新奇迹所证明。事实上这种普遍的繁荣高涨,到这个和平世纪的末尾已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多姿多彩。夜里在大街上不再点亮昏黄的路灯,而是亮起电灯,商店从主要大道一直通向郊区,都显示出它们诱人的新颖的光彩。多亏有了电话,人和人之间可以在远距离交谈。人们坐着不用马拉的车辆,以新的速度飞驰。人已经飞上太空,实现伊卡卢斯的梦想。舒适的生活从高雅的豪宅传到市民的家里,不必再从井里汲水,也无需辛辛苦苦地在灶头点火。卫生习惯广泛传播,垃圾污秽不见踪影。自从运动锻炼了人的身体,人们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强壮,更加健康。大街上越来越少看见残障人士、肿瘤患者、断肢缺手的人。所有这些奇迹都是进步的大天使——科学造成的。在社会问题上也有进步;年复一年,个人得到新的权利,司法变得更加温和更有人性。甚至问题中的问题,广大群众的贫困也不再显得无法克服。越来越大的圈子获得了选举权,这也就使他们得到了合法捍卫自己利益的可能性,社会学家和教授们争先恐后地把无产阶级的生活状况塑造得更加健康,甚至更加幸福——因此这个世纪躺在它自己取得的成绩上面,怡然自得,把每过十年都看成更加美好的新的十年的前奏,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人们不信会有野蛮倒退的事情发生,例如在欧洲各族人民之间会爆发战争,就像不信女巫和鬼魂一样;我们的父辈深信宽容与和解具有百发百中的使人团结起来的力量。他们真诚地认为,各民族和各种宗教之间差异的界限,将会逐渐地融入共同的人性,从而融入和平和安稳之中,这是全人类得到的最高的财富。
我们早已把安稳一词当作怪影从我们的词汇中删除。对于我们今天来说,完全有理由讪笑那被理想主义弄得头晕目眩的一代人所拥有的这种乐观主义的妄想,认为人类科技的进步必然会无条件地带动人类道德的迅速提升,我们这些身处新世纪的人,学会不再让集体的暴行突然爆发使我们感到惊讶。我们等待着明天会比昨天带来更加卑鄙无耻的事情,对于人类在道德上是否可以教育,抱更加怀疑的态度。我们不得不认为弗洛伊德说得有理,他在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当中只看到薄薄的一层,时刻会被阴曹地府的破坏性力量彻底颠覆。我们渐渐地不得不习惯于生活在一个脚下无底的状况之中,没有权利,没有自由,没有安全。我们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存,早已否定了我们父辈信奉的宗教,早已放弃了他们人性会迅速提升,持续提升的信念;我们这些受到残忍教化的人,面对着一场使我们在人道努力上一下子倒退上千年的灾难,觉得前辈那种过于匆忙的乐观主义,实在显得陈腐乏味。可是我们的父辈信奉的虽说只是妄想,和今天的口号相比,却是一种奇妙的高尚的妄想,更富人性,更为有益。我心里总有一些东西,尽管有了各种认识,经历了诸多失望,很神秘地不能完全和这种妄想彻底分裂。一个人在孩提时代,从时代的空气中吸收到自己血液中去的东西,是无法排除的。尽管每天有震耳欲聋的各式各样的宣传传进我的耳朵,尽管我自己和无数的命运相似的人们经受着各种屈辱和考验,我还是不能把我青年时代的信念完全加以否定,深信尽管如此,迟早总有一天又会形势逆转,否极泰来。我们今天在惊恐的深渊之中灵魂迷惘,残破不全地半似盲人地四下摸索,即使在这惊恐万状的深渊之中,我也会一而再地抬头仰望那些旧日的星辰,它们曾照亮我的童年时代,我以代代相传的信念来自我安慰。在永远不断向前的永恒的节奏之中,这样的倒退仅仅只是短短的一阵间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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