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访】作家陈春成:群山间有无数秘密,正以一种你不能理解的方式运行( 二 )


 作家|【专访】作家陈春成:群山间有无数秘密,正以一种你不能理解的方式运行
文章插图
闽东群山(采访对象供图)“技近于道”
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夜晚的潜水艇》收录的几篇小说,例如《传彩笔》《酿酒师》和《裁云记》,有着相似的故事走向。主角们沉耽于不同知识与艺术的门类之中,以此达到与世间万物相通的道法,不论是酿酒(《酿酒师》)、铸剑(《尺波》)还是音乐(《音乐家》),都是以不同的技艺为载体来达到同一种境界。
在《传彩笔》中,主角得到了一只神奇的传彩笔,借助它顿悟了之前写作的笨拙和不足,捕捉到世间万物的神采,然而这根笔写出的东西一旦触及旁人就会消失为无物,除了写作者自己,无人能够见证写作的狂喜,小说给出解释:“对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词都无效,宇宙既不美,也不丑,因此全宇宙的美与丑应是等量的,二者之和应为零。”在《酿酒师》里,为了酿出最好的酒,酿酒师将碧绿的老春酒、赤红的昆仑绛、乳白色的无名酒、黑色的大槐酒和金黄的真一酒合为一体,五种颜色的酒在坛中互相排斥、互相融合,最终归为空虚,饮酒的人被世间人遗忘,看过酒坛的人也都从此对世间不屑一顾。
《裁云记》里的“我”也追寻着不同门类的学问,并警惕着陷入学问的“无穷洞穴”之中。“我”在山上时,先是研究海洋古生物学,一些知识在脑中沉积如珊瑚,一些则如遮天蔽日的鱼群,直到梦见了一只沧龙,才停止了学习;接着又研究建文帝的去向,从清初笔记的线索,转至研究道家术语,后来又梦见了14世纪的那场红彤彤的大火,才知晓应该停止,因为再研究下去,“我”就陷入这些洞穴之中,终生无法脱身了。“我”下山后进入了一个筒子楼,见证了更多毕生掉入洞穴、无法摆脱研究的人们,有人耗费毕生研究开膛手杰克的身份,有人试图复原已经失传的乐器,有人钻研密码学,有人一心证明四色猜想,执迷于对联的老人相信这个说法,对联的字词来自不朽的诗句,一旦对联闭合,就抵达了一切文字游戏的终点,“世间文字会尽数消失,宇宙恢复神圣的缄默。”饶有深意的是,老人在与“我”交流关于人生与洞穴的关系时说,“有的人会注定掉进某件事情里去,绕也绕不开。有的人就不会,一辈子活在洞穴和陷阱之外,一样活得好好的,通常会更好。”
陈春成说,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和技艺中的人,他特别有同感,因为自己也正身处这个阶段,向往“技近于道”的境界。他引用“堪笑浮生百可忧,能专一艺是良谋”“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来解释这种对知识和技艺的沉迷,并将汪曾祺的《鸡鸭名家》《艺术家》以及阿城的《棋王》《树王》都视为“技近于道”的范例。
诗意抚慰
在心比较乱的时候,陈春成说他还是想回到中国古代的文本,他这两年读了很多苏轼、杜甫、白居易和韦应物,“有人觉得古人对世界的见识幼稚,确实有一些方面是,但在调理心境上,古人是最擅长的。”“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杜甫),“竹外峰偏曙,藤阴水更凉”(王维), “唤客煎茶山店远,观人获稻午风凉”(黄庭坚),“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高适),近些年,这些诗句给予了陈春成很大的安抚。在小说里,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心性影响的印记——《竹峰寺》里的“我”坐在寺门外的石阶上,看天一点点黑下来,想到的是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段落,“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小说写“我”在寺门外看日暮的体验,几乎是对“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的解释,“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你先是有点慌,然后释然,然后你就不存在了。……在黄昏和夜晚的缝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捡起上进心,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了。”
除了诗意的慰藉,陈春成也在古诗中得到了文艺理论层面的启发。他说,“苏轼引用孔子的两句话:一句是 ‘辞达而已’,说的是文辞只要能表达意思就可以了;另一句是 ‘不文不远’,意思是文采不好,不能传得久远。这两句话是否自相矛盾?其实并不。”他解释道,“真正好的文笔,就是达,达不是不文,若能穷物之妙,写出千万人都无法形容出的感受,就是最好的文笔了,描绘出雨怎么飘洒、花怎么落下、云怎么流动,只要能形容出那一瞬间的状态,这句诗就可以传至千古,是不朽的,而不一定要含有什么治世名言和哲理。如果能留存住宇宙中、内心中某一个优美瞬间,这就相当于另一种伟业。”这种观念在《传彩笔》一篇中也得以窥见,主角得到了一只传彩笔之后,他要写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夜晚林中的声响,甚至是一秒钟、一立方米,最终决定书写真正不朽之物,甚至将全宇宙纳入体内。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