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的革命——普鲁士总参谋部的诞生历程

现在常能看到一个说法 , 总参谋部、军事学院和兵棋是普鲁士在军事科学领域的三大发明之一 , 我不清楚这个说法的出处 。 但德国总参谋部确实受到了很多关注 , 有时候 , 它的作用被夸大 , 但性质又未能被正确的理解 。 某种程度上 , 他确实是”军事革命“ , 而且这个”革命“就是字面意义上的 , 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常设机构的建立 , 或者军队内一套工作方法的形成 , 以及一种为君王和统帅权力的更精细的专业化服务 , 还源自军官中下层阶级(特别是技术军官)发起的一场新思潮和运动 。 只有在这个历史背景下 , 才能理解他的”现代性“——和古典和近代较早时期的各种幕僚机构相比 , 到底有何不同:低调的革命——普鲁士总参谋部的诞生历程
一、”被奴役的灵魂“——普鲁士军队中的改革者们 。“上层没有思想 , 只有他们有资格在文明社会中以野蛮人的方式行事 。 中层被奴役而没有灵魂 , 下层则没有基本的审美和教养 。 ”这段话出自有”小资圣经“之称的《格调》 , 这本讽刺作品暗示了一个问题:自认为中产阶级的这个群体 , 是以什么样的视角看待世界的 。18世纪后期欧洲的中下层改革派军官 , 大概也曾以这样的眼光看待着国家军队:士兵是粗野无知、未开化的 , 被生活折磨到麻木而毫无希望;而贵族军官们尸位素餐 , 缺乏最基本的责任感和危机感 , 无能和狭隘 。 真正能为这个国家考虑的只有自己 , 然而……想想自身的处境 , 不觉悲从心中来 。沙恩霍斯特是这批人的代表 , 1800年 , 他向普鲁士国王写信 , 希望谋求一个好点的职位 , 作为一个体面的汉诺威人 , 最好还能受封一个贵族身份 。这并不容易 , 此前他是汉诺威炮兵团的一个中校 , 汉诺威军队当然无法实现他的抱负 。 可他的条件不符合在普鲁士担任参谋官的条件 , 他不是贵族出身 , 祖父是农民 , 父亲当过轻骑兵哨长而继承了岳父的小农场 。 他已经45岁 , 不算年轻了 。 还缺少传统意义上的军人风范 , 在阅兵式中表现糟糕 。 他的形象更接近于一位忧郁的知识分子 , 容克的文化强调纪律和尚武 , 他这类人更应该在学校讲课而不是军队里带兵打仗 。然而 , 他却很轻易的成功了 , 并得到了贵族身份 。 这并不意外 , 某种程度上他是众望所归的——作为著名军刊《军事杂志》的编辑 , 他在柏林军界颇有名气 , 众多有革新思想的军人是他的朋友和簇拥 , 其中不乏高层 , 包括布吕歇尔这样的未来将星 。 也就是说——他是那个年代的军事大V 。他是在不少普鲁士朋友的劝说下来求职的 , 其中包括军需总监部少尉勒克尔 , 而他在普鲁士第3炮兵团短暂任职后 , 也转去了军需总监部 , 这个部门成为普鲁士总参谋部的前身 。那个年代的普鲁士 , 有过一大堆所谓的幕僚机构和统帅机构 , 比如高等军事委员会 , 军事组织委员会 , 总监部 , 侍官总署 , 军事部等 。 比起这些部门来 , 军需总监部的业务反而最不像真正的幕僚 , 以琐碎的技术工作为主 。 它的历史超过120年 , 是模仿瑞典而建立的机构 , 最初的层级也不高 , 由一位工程师中校带领几位军需少尉组建 。 现在 , 军需总监部仍然是一个旧式机构 , 负责人是一位保守迟钝的少将 , 21名军官中只有沙恩霍斯特出身不是贵族 , 然而 , 由于工作对象的特点 , 它仍然被看做更平民化的幕僚机构 , 被改革派军官们亲近 , 其中的原因 , 我会在以后讲到 。在军需总监部 , 看起来就像教授的沙恩霍斯特很快获得了一分适合的工作 , 负责冬训班 , 也是后来柏林军事学校的前身 , 负责对各省分配到柏林的军官进行培训 , 但这并不能满足沙恩霍斯特的期待 。 为了和年轻军官们一起交流先进军队和作战方法的观点 , 1801年 , 他在柏林成立了”军事协会“ , 自己担任主席 , 众多改革派军人迅速聚集在他身边 , 比如当时担任少尉的克劳塞维茨 , 军需总监部的博因上尉 , 柏林步兵监察部的格罗尔曼等人 。 不少人有成为后来总参谋部的核心成员 。 通过交流、投稿和出版 , 他们俨然已经是一个”学派“ , 一个思想传播中心 。这些人中也有旧体制的拥护者 , 比如吕歇尔将军 , 他认为普鲁士已足够优秀 , ”冯 , 波拿巴“这样的将军在普鲁士遍地都是 。 然而 , 更多的是对现行制度的抱怨和不满 。 他们批评普鲁士军事的一切领域:战史过于重视英雄主义式的宣传 , 已经扭曲到难以作为军事科学的研究对象;军事思想、战术和体制落后于时代 , 严重脱离战场实际的军事条令和训练 , 糟糕透顶的勤务、管理和供应 , 僵化而扼杀一切创造力的军事文化 , 甚至连普鲁士人最大的骄傲——钢铁一般的队列纪律也冷嘲热讽 。“沙恩霍斯特在战前写道:就队列演习而言 , 普鲁士军队“出类拔萃 , 也许永远无人能及” 。 然而 ,正因为如此 , 其军官一上战场 , 就不知所措了 。 普鲁士将“战争文化”置于军事效能之上 , 便使国家生存陷入危险境地 。 在战败后不久 , 克劳塞维茨便撰文支持了他的观点:在演兵场上无休无止地操练 , 只会使“军队的精神”变得“完全不好战” 。 ”这里当然有立场的原因 , 他们中大多要么出身平民 , 要么是外省人 , 也就是普鲁士军官团中的边缘阶层 。 普鲁士事实上的所有者是军队 , 而军队在事实上的所有者是易北河东岸的容克贵族 , 这些勃兰登堡 , 波美拉尼亚和东普鲁士的家族把持了军队权力 。 改革派军官们自认才华出众 , 忧国忧民 , 然而在顶头的天花板面前 , 他们的未来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头 , 阶级难以逾越 , 抱负难以施展 。我们把眼光放远到沙恩霍斯特的门徒之外 , 在经济、贸易等领域的改革家如施泰因、哈根贝德等 , 也是类似的情况 , 如果他们不参与改革 , 在普鲁士传统的晋升序列中会成为边缘人 。 而在后来的几年里 , 那场普鲁士的重大军事改革中 , 最重要的几个改革者竟然没有一个出身容克贵族 , 这无疑让人吃惊 。总参谋部理论的鼻祖马森巴赫(尽管他是一位极不称职的军官) , 是出身符腾贝格的男爵;沙恩霍斯特是汉诺威农民的儿子 , 在普鲁士获得贵族身份;格奈则瑙出身图林根的平民家庭;博因的祖先是移居东普鲁士的尼德兰人;克劳塞维茨也出身平民家庭(他的家庭的贵族封号是后来才被承认的) 。其实这并不奇怪 , 作为国家事实上的主人 , 容克贵族也是普鲁士社会中最守旧封闭的一个阶层 , 他们自视为御林军 , 永远在警觉的捍卫着自身的特权 , 反对一切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微小变化 , 近一个世纪以来 , 容克在几乎每一次军事改革中 , 都扮演着不光彩的阻挠者的角色 , 并在事后篡取最大的成果 ,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这种情况下 , 改革派军人们当然希望有一个代表自己利益 , 看重专业知识而非出身的常设机构 , 来提供升职的前程 。 这个组织应该有很大的权力 , 最好能避免敌对派系的阻挠 , 直接向最高统帅负责(为了这一目标他们付出了两代人的时间);这个组织应该贯彻他们的理想 , 进行彻底的军事改革 , 并将新式军事思想和体系推广到普鲁士军队的每一个角落 , 这就是后来的总参谋部 。写到这里 , 我已经在描述这些新式军官在普鲁士军队中的边缘处境花了太多笔墨 , 但我绝不希望形成这样的印象——改革者们建立总参谋部仅仅是因为权力斗争 , 取代旧式军官的地位 , 这既不符合事实 , 也无法回避一个有力的反驳 , 即:这些抱着新式思想而不满现状的军人们 , 凭什么认为自己的军事思想就是对的?对国家是最有利的?只要把视角放的更长远 , 就会发现 , 这不仅是一场普鲁士式的权力斗争 , 更是一场泛滥欧洲的改革大潮 。欧洲的军事体制大同小异 , 士兵的地位一般在社会最底层——再往下挖个阴沟 , 连贫民和劳工都看不起他们 , 实行征兵制后才有所好转 。 但军官还是一个体面人 , 他们中有贵族子弟(很多没有继承权) , 也有大量出身于小农场主、手工艺人和城市资产阶级 , 属于社会中不上不下的群体 。 大都受过不错的教育 , 有不多但还稳定的收入 , 受到普通人的尊重 , 也有着中产阶级的一切苦恼:他们比士兵和穷人看到了更多的机会 , 更渴望向上攀爬而改变命运 , 也比士兵和穷人更恐惧失去自己的一切;比起贵族来 , 他们循规蹈矩又躁动不安 , 对变化过于敏感 , 总是担心未来而活在焦虑中 , 习惯于自嘲和抱团取暖 , 并期待在自己的爱好中寻求地位的满足 。然而 , 不能忽视的是 , 他们并非什么“键盘侠” , 在战争到来时 , 其中的优秀分子已经是最有活力迎接变化的一批人 。1、他们受到的教育 , 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 十八世纪是启蒙运动的时代 , 崇拜理性 , 崇拜科学 , 崇拜技术的思潮已经掀起 , 强有力的冲击着旧观念和旧制度 。 军队尽管是社会中最封闭守旧的群体 , 也不可能在这个牛顿、布莱尼茨和伏尔泰的时代无动于衷 , 更何况大革命的丧钟已在隔壁敲响 , 军官中最有进取心的一些群体 , 已经在积极拥抱这种变化 , 用理性和科学的思路去研究军事问题和社会问题 , 并且受到了激进变革思潮的影响 , 而他们的结论 , 也必然不会和前辈们完全相同 , 也不会把现实看做理所当然 。2、他们是所有“体面人”中 , 距离军队和战场最近的那批人 , 因此有足够的发言权 , 而受到的教育 , 又让他们有能力独立观察、分析看到的一切实际问题 , 形成一整套自己的看法 , 并且整理成文 , 且有足够的渠道向社会发表 , 迅速的引起注意和获得影响力 。 在此之前 , 从没有哪个下层军官群体能遇到这样的历史机遇 , 他们对战争即使有所见解 , 也绝大多数湮没在历史的迷雾中 , 不可能如此集中的发表、讨论、传播 。所有的革命 , 都是某种深远因素积累已久的爆发 。 我们不应忽视 , 从巴黎到柏林再到伦敦 , 沙恩霍斯特的事迹并非孤例 。 如同《军事杂志》这样的刊物数不胜数 , 有的已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历史 , 缺乏上升空间的军官们也有机会发表新的看法 , 证明自己的专业水平和个人才华 。 ”军事协会“这样形成自己一整套观点的结社也为数不少 , 彼此不乏思想交流和碰撞 。 在当时 , 尽管大多数军官仍然浑浑噩噩 , 对军事问题得过且过兴趣不大 , 但在一些较进步的军官圈子中 , 写一篇专业到现代人都很难看懂的军事论文 , 已经是一种基本功 , 对于炮兵和工程兵军官而言更是如此 。 这一次 , 拥抱变化的军官以平民阶层为主 。 这些内容我尽量在下一章内展开来讲 。在旧式的普鲁士战争原则中 , 军队只需要统帅的大脑 , 偶尔加上少数幕僚的主意和协助 , 一般的军官只要对上表现出盲目的服从性 , 对下能粗暴的约束士兵 , 对敌人展现出勇敢无畏的作风就已足够 , 并不在乎他们是否有个聪明的大脑 , 这种作战方式一度行之有效 , 被视为万世之真理 。 然而 , 游戏规则现在要一点点改变了 , 拿破仑的铁骑在打碎旧时代的枷锁 , 被奴役的灵魂在蠢蠢欲动 。 我们引用戈利茨的话 , 来注解这个总参谋部诞生的时代 。“战争已经成为民族为争夺幻想中的、和既成事实的权利 , 以及像20世纪希特勒所说的为争夺生存空间的争斗 。 战争已经从王公贵族间的赌博 , 逐步演化成为一个技术化的、隐姓埋名的机构来领导的斗争 。 军官的晋升不再只由出身决定 , 而且还要视其是否具有充足的科学技术知识 , 这一点对总参谋部军官的要求之严要胜过军事中的任何集团 。 各欧洲国家的总参谋部 , 是在新的民族国家与旧的封建等级秩序的冲撞中发展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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