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晚明基层的溃烂

聂作平:晚明基层的溃烂。聂作平:晚明基层的溃烂
朱元璋出身底层 , 是真正意义上的草根 。 草根帝王的最大优点或者说特点 , 就是对民间疾苦有着切肤之痛 。 朱元璋深知基层对帝国来说 , 如同大厦之根本 , 要是根本出了问题 , 大厦无论看上去有多么辉煌多么巍峨 , 最终也免不了轰然倒塌的败局 。 于是 , 他对基层的重视便超乎寻常 。今天我们所说的基层 , 一般是指乡镇甚至社区和村组一级 , 但在明朝——严格地讲 , 应该是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朝代——国家政权的控制力只能到达县一级 , 县以下里甲的治理 , 乃通过村民的自治、乡规民约以及家族势力的影响来完成 。 也就是说 , 在明朝 , 最低级别的官员就是县官和散州(级别等同于县)的州官了 , 他们负责直接与民众打交道 , 因而被称为“牧民之官”或“父母官” 。朱元璋在位时 , 奉行的干部任用政策之一就是特别注重州县级地方官员的品行 , 比如洪武二十年 , 他就曾两次谈及此事 。 一次是郊祀礼成时对内侍说:“国家任命守令之事 , 若不能福民 , 则是弃君之命 。 ”一次是因青州遭遇蝗灾 , 地方官对上瞒报 , 朱元璋告诫户部官员道:“代天理民者君也 , 代君养民者守令也 , 今使者言青州民饥 , 而守臣不以闻 , 是岂有爱民之心哉!”对失职的基层官员 , 朱元璋的处理是将其逮捕治罪;对犯过小错误 , 但任职期间尚能较好履行职责的知县 , 朱元璋往往网开一面 , 法外施仁 。 如诸城知县陈允恭因犯错误被流放云南 , 朱元璋偶然听说他“治县时能爱民” , 认为他虽有过 , 但亦“可用也” , 遂召复其官 。正是看到县官的形象在老百姓心目中几乎等同于朝廷、等同于皇上 , 因而 , 朱元璋对县官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 比如颁布的《大诰》中就规定 , 老百姓可就父母官是否“害民取财”、“有司不才”、“清廉直干”、“抚民有方”直接向朝廷反映 。 如此看来 , 明朝时老百姓要上访 , 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 绝不会有地方官胆敢派人到北京去截访 。 更有甚者 , 朱元璋还进一步规定 , 百姓有权按他在《大诰》中提出的标准对照基层官员 , 如果官员属于奸恶官吏 , 老百姓有权把他直接扭送到京城 , 这不但不是妨碍公务 , 以下犯上 , 反而是值得奖励的义举 。朱元璋的设计虽有矫枉过正之嫌 , 但在他统治期间 , 大明帝国处于上升期却是不争的事实 。 然而 , 无论多么好的制度 , 一旦执行者阳奉阴违 , 制度就等同一张废纸 。 到了明朝中晚期 , 当整个帝国腐败成风 , 政以贿成 , 基层的溃烂就成为必然 。按朱元璋制定的政策 , 明朝官员俸禄极低 , 起初 , 这种苛刻的制度和严密的纠察考核对地方官是一种强有力的约束 。 随着明朝享国日久 , 尽管地方官的灰色收入早就成为充实宦囊的最大入项 , 但制度性的阳光收入仍微乎其微 。 作为直接与民众打交道 , 事务性工作繁多且极易出问题的县官 , 如果不挖空心思去捞取灰色收入的话 , 只拿朝廷发给他们的工资 , 恐怕就真的只够买柴和水了 。 而一旦去捞取灰色收入 , 贤者自然不屑为之——比如海瑞当地方官时 , 就以耿直和清贫出名;而不肖者一门心思扑到捞好处上 , 与朱元璋所期望的“清廉直干”“抚民有方”无疑南辕北辙了 。除了不得不常常找办法贪墨外 , 县官的升迁与京官相比 , 也显得很缓慢 。 明朝中后期的惯例是 , 科举是官员的正途出身 , 而出任县官者 , 从进士到举人、监生、贡生都有 。 但县官的清贫和海量的事务性工作 , 以及整个官场对京官的重视和对地方官的轻看 , 都使进士们把外派出任县官视为畏途 。 沈德符就在《万历野获编》里讲 , 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旦中了进士 , 第一是希望入翰林 , 第二是希望做给事中 , 第三是希望做御史 , 第四是希望当主事——这四个职位都是京官 , 不仅可以得享繁华舒适 , 更重要的是人在天子眼皮下 , 容易有升迁的机会 。 一旦被任命为州官或县官 , 竟然“魂耗魄丧 , 对妻子失色” , 乃至向主管官员求情 , 希望能免去这一任命 。进士们不愿意当县官 , 举人也把当县官视作鸡肋 。 因此 , 晚明时期 , 县官一般都是年迈学荒的举人或是更低一级的监生、贡生之流充任 。 这样 , 朱元璋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基层 , 其主事者便出现了这样两种情况:其一 , 少数由进士充任的县官 , 必然为自己没能留在京城入翰林当御史而深感烦忧 , 哪怕曾有报国之志 , 但眼看同年们由于分配在中央机关而迅速升迁 , 自己却沉沦下僚 , 不免生出怨艾之心 。 这种情况下 , 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是不求有功 , 但求无过 , 拖过几年后通过关系升职或是调到京城 。 凡事以拖延、掩饰、敷衍为要诀 , 保持表面上的稳定即可对上面交差 , 至于这种稳定之下是否潜流着极大的不稳定 , 不在他们考虑之中 。 其二 , 多数由科场不得意的举人和监生贡生充任的县官 , 自知在仕途上不可能再有多大的进步 , 千里做官只为财 , “于是受贿营私 , 不复以承流宣化为事 , 巧需酷算 , 一毛不遗 。 上司至则厚奉迎以宽指摘 , 饰玩好以市姑息” 。 这样的官员 , 不过是把做官当成了一门生意 。晚明时期 , 陕西和山西一带蝗旱相继 , 饥民遍野 , 随后相继演变为民变 。 究其初始 , 如果这些地方的县官们能够真正像朱元璋要求的那样抚民有方 , 完全可以将民变扼杀于萌芽之际 。 但当走投无路的饥民与政府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对立仇视时 , 守土有责的县官们不是去疏导和安抚 , 而是继续多年来在他们看来是最有效的高压 , 势必导致恶果 。 陕西澄城事件就是其中最为显著的一个例子 。崇祯元年 , 陕西大旱 , 澄城是全省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 县令张斗耀不仅不赈济灾民 , 反而催科甚酷——他之所以敢这样干 , 一方面 , 他知道国家对官员的制度性要求早已是一纸空文;另一方面 , 他固执地相信 , 只要施以冷酷弹压 , 无论多大胆的刁民都只得像温驯的羔羊一样任政府宰割 。 然而 , 当张知县派出兵丁四处抓人索赋时 , 终于导致了“民不堪其毒”——原本就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老百姓 , 在张知县的逼迫下 , 一个叫王二的人纠集了数百位农民 。 王二高呼:谁敢杀张知县?众人齐喊:我敢杀 。 如是者三 , 这群人冲进县城 , 杀死了张知县 , 从此啸聚山林 , 成为陕北民变之始 。 官逼民反 , 历史确乎千百次地验证了它的真实性 。这个故事说明:第一 , 播下的是龙种 , 收获的是跳蚤 。 再严密的制度 , 再美好的愿景 , 随着时光的流逝与世道的没落 , 最终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 第二 , 基层的溃烂一开始都是不引人注目的 , 都是统治者自以为不会威胁整体的星星之火 。 但量变引起质变 , 当越来越多的基层都陷入了溃烂的怪圈 , 无论多么体面堂皇的大帝国 , 也逃不脱垮台的下场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