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锤|千吨机 | 郑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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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探望那台千吨机 。 它不在老闵行了 。 这样一台硕大机器 , 发出巨大轰响 , 城里不再有它位置 , 吵人 , 影响静谧环境 , 所以 , 被梯度转移到乡下 , 去金山 , 一个周围有宽阔绿野的处所 。
只是和一个旧物重逢 , 内心就被冲撞撼动——在一座高厂房里 , 在远处便听到它的隆隆滚雷声 , 与盐官观潮相似:涌潮发天际 , 雷鸣奔近来 , 心遂逐浪高 。 到千吨机边 , 观者被要求戴耳塞 , 保护耳鼓 。 我不戴 , 我要倾听它的真实声音 , 原始的放肆吼叫 。 它乌黑的庞大身躯 , 约四层楼高 , 六十多吨重 , 左右一对大齿轮 , 转起来有节奏地空咙哐啷 , 似在诉说自己的传奇:三十多年 , 烧灼成红彤彤的大轴承 , 在这机身上一只只锻压滚过 , 累积滚过四百多万只 。 三十多年 , 它庞大的雄姿屹立不倒 , 锻压能力不减 , 屡建殊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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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工厂 , 有人说起这台千吨机 。 我惊呼:它还没进工厂历史博物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离厂时 , 已建造八年的千吨机“初具规模”:在锻工车间西部场地挺身而立 , 仅基坑就挖了近五米深 。 千吨机安装的日子 , 车间头顶的行车密集移动:连着几天几夜 , 造机的主角大师傅徐 , 耸着瘦弱的肩背 , 鼓着腮帮吹响嘴哨 , 像神气的指挥官 , 调度吊装巨大的底座、曲轴、滑块、横梁 。 其诞生 , 如一部大的文学作品 , 而书写作品的人 , “作家”的名分没有的——大师傅徐无任何技术职称 , 但旷世作品愣是出来了:千吨锻压机啊 , 前无古人 。 有人说 , 此前国内造锻压机的能力和水平 , 400吨到顶 。
而我 , 其时几乎对这台千吨机视而不见 , 对大师傅徐也排斥 。 为什么?因为他的一个徒弟是我密友 , 不能按时满师 , 满师后工资也比别人少两块觉得是奇耻大辱 。 这事谁做的?师傅做的 , 嫌徒弟工作拖沓 , 不钻业务——在不说话不通报的情况下 , 师傅对自己徒弟“背后下狠手” 。 徒弟之后坚决离开师傅 , 不但离开人 , 还离开厂 , 从老闵行远走宝钢 。 那个年代 , 因为这两块钱 , 抹不开脸 , 无法让一个人在此有尊严地立足 。 他的憎恶 , 一度也成了我的憎恶 。 所以 , 车间主任丁想要我顶这个徒弟的岗位 , 我一丝不考虑地大声拒绝 。
丁之后又为徐找了个“有知识的助手”叶 。 叶和我一起 , 会发车间环境落后肮脏的牢骚 , 还一起吃饭打球 , 在破旧的车间澡堂里 , 一起洗去身上乌黑油垢 , 互相用绞干的湿毛巾搓背 。 给徐当下手 , 他立马埋头 , 不再发牢骚说怪话 , 一蓬乱发地干活 , 好像有了使命感:造出千吨机 , 替换大空气锤 , 终结危险负重的原始锻打 。 他们成了绝配 , 互相满意 。
我跟叶讲什么都投机 , 但说到大师傅徐 , 叶一句话把我顶回来:“他有真本事 。 ”什么活都自己做 , 修理机床 , 自造行车 , 改空气锤手柄 , 自造工作母机 。 扩孔机一开始仿苏式 , 青岛买回来一台 , 不合国情 , 他一摸脑袋 , 改了机器倾斜度 , 改被动轮 , 改得操作的人舒舒服服——想想啊 , 他只是小学三年级文化水平啊 , 天赋加刻苦钻研 , 让他很早生一头华发 。
我满师后 , 跟了另一位锻工大师傅秦 。 秦是汽磅榔头上好手 , 他几乎对什么都看不惯 , 语言粗俗 , 骂骂咧咧 。 因技术高超 , 总是睥睨一切 。 我看他在汽锤台上自由王国般锻打拿捏:两根灼红的热铁棒 , 掌控上下起落的锤击 , 如节奏多变的音乐 , 有舒缓 , 有快速的进行曲 , 有热烈奔放的打击乐 。 热铁棒左右前后翻转 , 变细变长变扁变圆 , 仅半个多小时 , 一把玲珑好使乌黑闪亮的铁手钳诞生 。 秦说这是雕虫小技 。 再问我 , 为什么不跟徐而跟他?我说徐造大机器好多年了 , 车间为他腾出篮球场大的地 , 至今没竖起个影 。 我的回答招来秦一顿棒喝:车间北门的工作母机上 , 没见到正在加工的曲轴大毛坯吗?几吨重的滑块在外厂协作加工 , 你不知道?丁主任相中你 , 你不识抬举 , “出师没几天 , 嘴上还没长毛 , 闲话不要乱讲八讲” 。 惊我一身汗 。 后来知道 , 秦和徐 , 不仅是一个村出来的“无锡帮” , 秦还只服他的“师弟徐” , “他在做大学毕业生不敢做也做不来的事” 。 那年代讲大学生 , 胜于今天褒博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