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锤|千吨机 | 郑宪( 二 )
锻工车间是个惨烈战场 。 秦在我读大学前一年 , 倒在轰鸣灼热的750公斤大空气锤边 , 一瞬间的事 。 工友锻打时一个动作失误 , 碎裂的热锻件从锤台飞出 , 直插他要害处 , 一声没哼就倒下 。 追悼会那天 , 师弟徐哭师兄秦 , 那捶胸顿足的痛悔令周围人不忍:千吨机造得慢 , 来不及替换空气热锻锤 , 几十年一直贴心贴肺的师兄 , 竟先走了——便是他的罪 。 那年 , 正在调试的千吨机 , 修了坏 , 坏了修 , 补短板 , 填漏洞 , 热锻出来的轴承废品一堆堆 。 自然有刻薄的人说 , 徐花了厂里多少钱 , 造出来一坨超级废铜烂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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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时 , 千吨机依然在做最后批量生产前的冲刺 , 完美句号画不上 。 我进厂八年 , 第一次 , 大师傅徐紧握我的手 , 很用力地晃 , “去读大学啊 , 好好好 。 你是翔鹰 , 我们是工厂一辈子的大老粗 。 ”握我的手满是厚茧他就要年过半百了 。 叶在一边微微讪笑 。 他不听我劝 , 在反复权衡后 , 决定不参加恢复高考后的考试(上海中学毕业的他文理基础都在我之上) , 说:“我要陪他做完千吨机 。 ”“他”就是用狠劲握我手的人 。 那一刻 , 他是胜利者 。 他不止一次对其他人宣示:矮矬娴静的叶是他身上“连着筋的肉” , 一言一行 , 心领神会;谁也抢不走 , 他们彼此不分离 。
我在走之前 , 还参加了车间最后一个会 , 车间主任丁 , 代表厂领导 , 奖励了徐一张9英寸黑白电视机购买证 , 以此激励千吨机“去夺取最后的胜利” 。 一阵稀落掌声响起 。
过去的日子 , 照见我曾经的浅薄;长长的历史 , 可以佐证和认定一件事的价值 。 我几十年后回工厂 , 才发现 , 那千吨机 , 历一代复一代岁月后 , 依然精神抖擞在服役 , 工厂的大号轴承由它包打天下:柴油机轴承 , 铁路轴承 , 风电轴承 , 特大型轴承 。
“活化石”级别的千吨机 , 轰隆轰隆响亮了几十年 。
机器在 , 但离去的已远去 , 留下一堆感怀和沧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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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后的今天 , 我除实地探望了这台千吨机外 , 还去探望了个女人——造千吨机的人已不在了 , 他女人在 。 当年我要离开时 , 已盛传这段不被所有人看好的爱情故事 , 说大师傅徐 , 事业不顺却情场得意 。 他要娶的女人 , 小他14岁——当年阿琴是个靓丽女人 , 车间整料班班长 , 38岁 , 要嫁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 。 他们都二婚 。 阿琴把家里煮的红烧肉洋葱炒鳝丝 , 带到厂 , 在千吨机旁的攻关小屋 , 匀出菜给老徐吃 , 他嗷嗷叫好 。 据说 , 阿琴前一个男人 , 是个不干活的花花公子 , 后来她找人的条件 , 就是“闷头干活的聪明人” 。 她听别人讲徐的坏话就来气——便是另一种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
三十多年过去 , 阿琴已成一个瘦小佝偻的女人 , 但红红的脸上尚留韵味 。 阿琴说 , 老徐能把一台大机器整出来 , 她则听不懂一句造机器的话 , 但这绝不影响他们下半辈子的夫妻浓情 。 大师傅徐四年前离开她时 , 不届人瑞 , 也得米寿 。 再忆及十年前 , 即将从厂里退休的叶来电 , 说千吨机已迁徙落户到金山 , 厂领导恭请他们去做“最后探望” , 老徐一口回绝:不见 , 见了要想起自己一个村的好师兄秦——人老了 , 禁不住睹物思人 。 叶怏怏 , 遂不再联系 。 令人很痛的巧合 , 则是叶也在徐离世那年 , 一场突如其来凶猛的病 , 摧其早逝 。 一对师徒 , 两个功臣 , 不一样的年龄 , 携手同逝 。 至于我 , 也曾渴望找叶话旧 , 听他鼓吹千吨机在我离厂后的辉煌和骄傲 , 却是永远不能了 。
那日 , 阿琴将一本四年前老徐追悼会上的签到簿翻出 , 一页页给我看 , 上有一行黑黑楷书:“留得丹心照汗青” 。 说徐很小时读过私塾 , 很喜欢这句 , 远行前 , 他吃力地一笔一笔写下这几字 。 她后来就把这句话 , 挂在他的遗像上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