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养育和教导了我 | 余华
来源:凤凰网读书
《凉爽的逝去》文 | 余华(选自《小品文选刊》 , 2018年第3期)我的童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 我的父亲是一位外科医生 , 母亲是内科医生 。 我没有见到过我的祖父和祖母 , 他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 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则居住在别的城市 。 在我的记忆里 , 外婆从来没有来过我们的县城 , 只有外公隔上一两年来看望我们一次 。 我们这一代人有一点比较类似 , 那就是父母都在忙于工作 , 而祖辈们则在家清闲着 ,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照看起了孩子 , 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 对我来说 , 外公和外婆的存在 , 主要是每个月初父母领工资时 , 母亲都要父亲给外公他们寄一笔钱 。 这时候我才会提醒自己:我还有外公和外婆 , 他们住在绍兴 。与很多我的同龄人不一样 , 我和我哥哥没有拉着祖辈们的衣角长大 , 而是在医院里到处乱窜 , 于是我喜欢上了病区走廊上的来苏水的气味 , 而且学会了用酒精棉球擦洗自己的手 。 我经常看到父亲手术服上沾满血迹地走过来 , 对我看上一眼 , 又匆匆走去 , 繁忙的工作都使他不愿意站住脚和我说上一两句话 。 这方面我母亲要好些 , 当我从她的内科门诊室前走过时 , 有时候她会叫住我 , 没有病人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她身边坐上一会 。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 , 我记得一座木桥将我父母工作的医院隔成两半 , 河的南岸是住院部 , 门诊部在河的北岸 , 医院的食堂和门诊部在一起 。 夏天的傍晚 , 我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有时会坐在桥栏上聊天 。 那是一座有人走过来就会微微晃动的木桥 , 我看着父亲的身体也在晃动 , 这情景曾经让我胆战心惊 , 不过夏季时晚霞让河水泛红的景色至今令我难忘 。 我记得自己经常站在那里 , 双手抓住桥栏看着下面流动的河水 。 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天空如何从明亮走向黑暗的历程 。
我清楚地记得 , 有一天 , 父亲上班时让我跟在他的身后 , 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 , 而我必须用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他 。 到了医院的门诊部 , 他借了医院里惟一的一辆自行车 , 让我坐在前面 , 他骑着自行车穿过木桥 , 在住院部转了一圈 , 又从木桥上回到了门诊部 , 将车送还以后 , 他就走进了手术室 , 而我继续着日复一日的在医院里的游荡生活 。这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奢侈的享受 , 原因是有一次我吃惊地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出现在街上 , 我的哥哥就坐在后座上 , 这情景使我伤心欲绝 , 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 是被幸福抛弃 。 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泪 , 提出了多少次的请求 , 最后又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日子 , 才终于获得那美好的时刻 。 当自行车从桥上的木板驶过去时 , 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 这响声让我回味无穷 , 能让我从梦中笑醒 。在医院游荡的时候 , 我和我的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活动 , 因为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 , 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 , 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 , 让潮湿的床单打在我们脸上 。 这也是我童年经常见到血的时候 , 我父亲每次从手术室出来时 , 身上都是血迹斑斑 , 即使是口罩和手术帽也都难以幸免 。 而且手术室的护士几乎每天都会从里面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东西 , 将它们倒进不远处的厕所里 。
有一次我们偷了手术室的记事本 , 那是一本硬皮的记事本 , 我们并不知道它的重要 , 只是因为喜欢它坚硬的封皮 , 就据为己有 。 那时候的人生阅历已经让我们明白不能将它拿回家 , 于是我们在手术室外撬开了一块铺地砖 , 将记事本藏在了下面 。 结果引起了手术室一片混乱 , 他们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年的记录 , 有几天他们翻箱倒柜地寻找 , 我哥哥也加入了进去 , 装模作样地和他们一起寻找 。 我哥哥积极的表现毫无用处 , 当他们意识到无法找回记事本时 , 就自然地怀疑起整日在那里游手好闲的我们 。于是审问开始了 , 他们先从我哥哥那里下手 , 我哥哥那时候已经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了 , 所以他坚决否认 , 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 他们叫来了我们的母亲 , 让她坐在我的身边 , 手术室的护士长说几句话就会去看我的母亲 , 我母亲也就跟着她的意思说 。 有几次我差点要招供了 , 因为那个平时很少理睬我们的护士长把我捧上了天 , 她说我聪明、懂事、听话、漂亮 , 凡是她想起来的赞美之词全部用上了 , 我从来没有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甜蜜的恭维 , 我被感动得眼泪汪汪 , 而且我母亲的神态似乎也在鼓励我说出真相 。 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凶狠地看着我 , 我肯定抵挡不住了 , 我实在是害怕我哥哥对我秋后算帐 。后来 , 他们很快忘记了那个记事本 , 就是我们这两个主谋也忘记了它 , 我想它很可能在那块正方的地砖下面腐烂了 , 融入到泥土之中 。 当那个护士长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时 , 我看到自己的母亲松了一口气 , 这情景时隔三十多年以后 , 依然不时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文革”开始后 , 手术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礼堂一样大的草棚 , 医院所有的批斗会都在草棚里进行 , 可是这草棚搭起来没多久就被我们放了一把火烧掉了 。 我们在草棚旁玩消防队救火的游戏 , 我哥哥划一根火柴点燃草棚的稻草 , 我立刻用尿将火冲灭 。 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尿无法和消防队的水笼头相比 , 它可以源源不断 , 而我们的尿却无法接二连三 。 当我哥哥第二次将草棚点燃 , 吼叫着让我快撒尿时 , 我只能对他苦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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