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精的晚年( 三 )
寒暄了几句 , 我就像一只蝴蝶匆匆飞走了 。那时候我真忙 , 要采访、写稿 , 还要拍 “狼人虎剧” 。 “狼人虎剧” , 西安的都知道 , 是西安电视台十几年前的一个方言剧节目 , 当年收视率很高 。 那时没有智能手机 , 更没有抖音和快手 , 人们还习惯看电视 。 西安人的快乐生活就是喝冰峰 , 咥肉夹馍 , 翻《华商报》 , 逛“民生”“开元”(西安当年人气很高的商场) , 看“狼人虎剧” 。那会 , 我拍方言剧的朋友因事外出 , 就把这摊事交给我负责两礼拜 。我自己倒腾剧本 , 打算弄个三个老头的喜剧 , 走香港电影《五福星》那种片子的路子 , 俚俗、市井、闹腾、夸张 。 让这三个老头耍怪 , 肯定热闹 。这个戏的主演是三个老友:一根筋、彩票狂 , 还有一个武侠迷 。 剧情是:彩票狂守着一组号码妄想发家致富 。 一天 , 彩票迷因故无法亲自去买彩票 , 一根筋提出帮他买 , 买了后却把彩票弄丢了 。 结果 , 丢的彩票中了大奖 。 一根筋过意不去 , 偷偷摸摸瞒着家人狂买彩票 , 想再次中大奖后补偿彩票狂 。 一根筋的家人察觉出一根筋举动非常 , 托武侠迷暗中调查……彩票狂的演员早早定下了 , 是演方言剧的演员老甘 , 他看剧本后又推荐了一个老张 。 老张是戏曲研究院的秦腔演员 , 退休前是唱大武生的 , 会做“鹞子翻身” , 演武侠迷最合适 。选老张时 , 我马上想到了戏曲研究院隔壁的京剧院 , 又想到了京剧院的康老头 , 男主角一根筋 , 非他莫属嘛 。 我试着邀了下 , 康老头竟痛快答应了 。我们在钟楼碰头看剧本 , 我说去肯德基要杯可乐慢慢聊 , 他说不花那个钱 , 带我去了附近一个酒店 , 在大堂里找了个沙发坐下 , 然后翻着打印好的剧本 , 开始叽叽咕咕说戏 。 那感觉 , 好像我们马上就要拿奥斯卡奖 。邻座的一个大姐 , 盯了我俩半个多小时 , 突然抄着一口福建普通话喊我导演 , 还要我名片 。 康老头在一旁 , 脸带微笑 , 淡定慈祥 , 手中核桃“三羊开泰”轻揉慢转 。 这时候 , 他已经补了满嘴假牙 , 又白又整齐 , 微笑时大胆露齿 , 很有老文艺工作者的从容和笃定 。大姐向我要名片、电话 , 想请我吃饭 , 我一一婉拒 , 康老头见状起身拉了我出大厅 , 还对大姐解释说:“真对不起啊 , 以后有机会再聊 。 太忙了 , 刚参加电影节回来 , 这不 , 又要赶飞机 , 去上海给新片选外景 。 ”我的心凌乱了:这老头 , 吹牛不打草稿啊 。到了周末 , 我们的戏开机大吉 。三个主演 , 老甘和老张都有舞台经验 , 拍戏是小菜一碟 , 没想到康老头演得蛮好 , 面对镜头那种松弛和从容 , 比老张强十倍 , 演而不演 , 真实自然 。同行是冤家 , 康老头和老张两人都是搞戏曲的 , 互相看不上 。 康老头说老张除过翻跟头 , 啥都不会 , 老张觉得康老头的表演不专业 。康老头自带优越感 , 觉得自己是陕西京剧院出身 , 京剧 , 那是国剧 。 老张是秦腔演员 , 自恃到了西安 , 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 , 强龙难压地头蛇 , 京剧也算是小剧种 。两人先是顶嘴、冷嘲热讽 , 然后就爆粗口 , 找我评理 , 我只能两头哄 , 两头劝 。总算熬到最后一出戏 , 一根筋从银行取出自己的养老钱 , 准备全买了彩票 。 武侠迷知道劝不住 , 干脆蒙面化妆成歹人 , 要抢走这笔钱 。拍摄时 , 两个老头撕扯在一起 , 你抱我大腿 , 我扯你后襟 , 比划了几下后 , 擦枪走火 , 俩人假戏真做真打起来了 。 一对狠老头 , 两条泼胆汉 , 两人使得都是民间最流行的王八拳 。我胆小 , 怕出了事 , 毕竟都是两位老人家 , 要喊停 。 扛机子的小伙却不听指挥 , 一边抓特写一边喊“继续” 。 老甘也在一旁悄悄咬着我耳朵说:“就这样演才好哩 , 这才是倾情出演 。 ”这一仗打完了 , 老张的裤裆烂了 , 蹲下 , 往马路牙子上一坐 , 捂住 。 康老头额头破了皮 , 假牙也给打出来了 。 不过康老头气势不倒 , 瘪着嘴 , 说着漏气的硬气话:“秦腔武生 , 不过如此!”拍摄结束 , 发工资 。 老张一指自己裤裆下的裂缝 , 斜眼瞪着康老头:“都别走了 , 有些帐还是要算一下的 。 ”我赶紧打圆场 , 递矿泉水 , 说:“不不不 , 这属于工损 。 裤子由剧组赔 。 ”康老头把胸脯一拍:“好汉做事好汉当 。 吓 , 一条裤子嘛 。 ”老张说:“哦 , 那你赔 。 我女子在‘民生’给我买的 , 一千二 , 才洗过一水 , 九九新的 。 ”康老头应:“对 , ‘民生’确实卖一千二 , 我知道 。 我还知道 , 康复路批发价 , 二十 。 ”老张来了句:“我仄!”陕西话里 , “仄”发“贼”的音 , 是不文明的话 。 这话如果让京腔的老康说 , 那就是“我操” 。康老头并没有说“我操” , 他一言不发 , 袖子一甩 , 一副不屑与其争的架势 。我突然憋不住 , 笑场了 , 笑得肠子头(陕西话 , 痔疮)疼 , 然后众人都笑了 。 老张也笑 , 康老头也笑 , 赔裤子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大家笑毕了 , 康老头问我笑啥 , 我说想起他给对门老头赔项链的事 , 问他:“你是不是打算花二十块钱到康复路买一条裤子赔人家 。 ”康老头说:“康复路我才不去 , 人挤人的 , 腌臜!”我又问他笑啥 , 他说:“京剧院呆了大半辈子 , 没上过台演过戏 。 老了老了 , 却跟着你演了回戏 , 还要上电视 。 你说人生有趣不?”康老头掏出那三枚核桃盘了起来 , 还在感叹 , 哼了句《锁麟囊》里的唱词:“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后来 , 这个戏侥幸在电视上播了 , 收视率不错 。 康老头的戏瘾没有过饱 , 不停给我打电话 , 问还拍下一部戏不?我一遍一遍地解释 , 不拍了 , 只是临时帮朋友个忙 。 康老头认为我在敷衍他 , 心里有了芥蒂 , 就不联系我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 , 直到上个月 , 我碰到拍方言剧的朋友 , 忆往昔岁月 , 聊着聊着 , 说到当年拍的那部三个老头的戏 。 朋友说 , 那个戏好看 , 嫽(陕西话 , 好)得很 , 几个老汉太出彩 。“对了 , 就是有一个地方怪怪的 。 ”我问他哪怪 。“陕西方言剧嘛 , 大家都说陕西话 , 为啥独独有个老头一口京片子?”我解释说那是京剧团的康老师 。 于是 , 康老头像刑满释放一般 , 从我的记忆牢狱里出来了 。好多年没见 , 也遗失了电话号码 , 不知道康老头还记得我不 。 几天后路过京剧院 , 就顺路进去看康老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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