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精的晚年( 二 )

杠精的晚年
过了段时间 , 好兄弟转送了我一对核桃 , 也不知是啥品种 。 我当时对核桃正心热 , 就想马上知道 , 突然想到了文玩专家康老头 , 何不去求教一下?路边买了“德懋恭”的水晶饼 , 我提脚就进了京剧院 , 见人就问这院里可否有个姓康的老同志 。有人指路了 , 说大概住在家属楼几单元几层 , 可不确定老康住那层的东户还是西户 。 我上了楼 , 凭直觉先敲东户的门 , “咚咚咚” , 敲出一个老头来 。 高个子 , 大背头 , 不是老康 。 一听找老康 , 他摇摇头 , “啪”的一声 , 把门关了 。我顾不上尴尬 , 又敲西户 , 再拍出了一个老头 。 这回没错了 , 矮矮胖胖的 , 瘪嘴 , 一张嘴还是那么讨厌:“哎呦 , 谁呀?今天不是抄水表的日子啊 。 ”我赶紧掏出水晶饼:“康老师 , 您在家呢 , 您可能忘了 , 我们见过的……”康老头扫了我一眼 , 扭过头就往里屋走:“这话新鲜 , 可不在家呢嘛 。 你进来吧 , 小心把蚊子给带进来了 。 今年夏天这蚊子多的 , 我都快成蚊子饲料了 。 ”我赶紧闪进了门 。家里似乎就住了他一个人 , 陈设简单 。 桌子上有吃剩的黄花鱼罐头 , 气味蛮大 , 还有油彩颜料 , 估计是画脸谱的 。 地上摆着好几个大型的军舰模型 , 落灰极厚 。 窗纱是破的 , 难怪进蚊子 。 墙上呢 , 挂了一幅挂轴的山水画 。 画的一角被掏了一个正方形的“小窗” , 露出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 老去摸那开关那一片 , “小窗”周围的白纸被摸得脏兮兮 , 发黄了 , 如同他指甲的颜色 。我摸出核桃 , 说明来意 。 康老头脸色转温 , 看了 , 道:“问我呀你就问着了 , 谱上有的呀 , 地球仪 。 ”他指着核桃 , “你看这纹路 , 齐整 , 呈网状分布 , 像不像地球仪上的经线纬线?太行山脉独有的 , 是个小众品种 , 知道的人不多 。 好好玩吧 , 是正经东西 。 ”我问他说的谱是什么谱 。康老头用长指甲敲着茶几:“什么谱?《核桃谱》呀 , 这谱明朝就有了 , 原来是给宫里献核桃时戴着的图谱 , 后来流传出宫了 。 上面记了十八种核桃 , 到民国时候 , 又加上了八种 。 建国后 , 破四旧 , 谁还玩核桃 , 这书知道的人就少了……”我不大爱听这个 , 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 我来此还有一个目的 , 就想瞧瞧康老头的文玩收藏 。 他这级别的老玩家 , 最起码会有两个宝盒 。 一盒子是各种核桃 , “虎头”、“狮子头”、“官帽”……一盒子则是蜜蜡、砗磲、黄花梨、绿松石……我开口了 , 康老头从口袋摸出了三个红球来 。 我一看 , 就是前些日子见到的 “三羊开泰”核桃 。 我问还有其他宝贝没有 , 结果没有了 , 我意想不到 , 颇失望 。接着就是瞎聊 。 康老头兴致很高 , 又讲了戏班子的故事:一个演包公的演员上了台 , 发现没有带髯口(胡子) , 急中生智 , 找辙救场 。 康老头说得眉飞色舞 , 手势身段全上 , 似乎那是自己的事迹 。他又说到某个角儿 , 须生 , 善演孔明戏 , 烟瘾极大 。 唱《空城计》 , 唱着唱着居然向台下看戏的要烟 。 底下还真有人给点着了递了上去 。 这角儿就边抽边唱:“我站在城楼看风景 ,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 ”那叫一个潇洒 。 台下喝彩声雷动 。康老头摇着圆脑袋感叹:“当年的角儿 , 那才叫角儿 , 一上台 , 就是王 , 想咳嗽就咳嗽 , 咳嗽一声都带腔带韵 。 ”我问康老头在京剧院具体做什么工作 , 他说是打杂 ,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 是做剧团的剧务吗?他家里有军舰模型 , 是做舞美道具之类的工作吗?或者他不想说 , 敷衍我 , 顺口说了个打杂?我有个亲戚 , 是个住干休所配警卫的老首长 , 平时出门绕弯 , 别人问他干啥 , 他也说他是打杂的 。 所以 , 康老头打什么杂 , 不好说 。聊熟了 , 我有意无意提了刚才敲东户门的事 。 康老头蔑视地一笑:“对门那货已经和我翻脸半年了 。 哼 , 不理那货 。 ”原来 , 对门的老汉去广州旅行了一趟 , 回来后在院子逢人炫耀 , 广州长 , 广州短 , 广州锅来广州碗 。 老康碰见了不想理睬 , 对门老头却偏来招手:“老康 , 老康 , 都说你是文玩专家哩 , 我在广州逛 , 买了一条翡翠项链 , 花了三千八 , 快来帮老哥看看是挨宰了还是捡漏了 。 ”康老头接过项链 , 只瞧一眼 , 吓 , 假货 , 心里烦躁 , 扬手丢到院子的草丛里去了 。对门老头急了眼 , 撸起袖子要打捶 , 被院子的人拉开了 , 他跳着脚骂 , 让老康赔三千八 。大家帮着在草丛里寻 , 都没找到 。 有人过来说康老头的做法不合适 , 康老头嘴硬:“赔钱(前)?我给他赔个后!他自己鹰啄了眼, 买个一毛钱不值的假货 , 还好意思让我看 。 我替他扔了都不说声谢谢还让我赔钱 , 哪里有这道理?”其实我也觉得扔人家东西不对 , 当着康老头的面不能直说 , 只好嘿嘿笑笑 , 问他后来赔人家了没有 。康老头说:“嗨 , 别提了 。 后来我跑到书院门 , 找熟人拿了条假翡翠项链 , 花了二十块钱 , 和他那条一模一样 。 哼 , 多亏是二十 , 多了一分我都不想掏这钱 。 还回去 , 对门那货根本没瞧出来换过 , 这才不闹啦 。 ”说到得意处 , 手里的“三羊开泰”转得像风车 , 哗啦哗啦响 。临走的时候 , 康老头朝我夸赞道:“你以后常来吧 。 你这个小伙子 , 是个好的 。 我的苹果你都没有吃一个 。 来了客人 , 我要是不摆水果 , 那是我不懂礼数 。 你要是吃了 , 那就是你不懂规矩了 。 ”我一听 , 头上都冒黑线了 , 他家的果盘不是摆在茶几上 , 是高高远远搁在柜子上的 , 柜子上有一个女人的黑白照片 。 我还以为那水果是供果 , 当然不敢碰啊 。康老头让我常去找他玩儿 , 我却未再去过 。 因为后来碰到好几个核桃玩家 , 都说康老头看过的那对核桃是“将军膀” , 至于“地球仪”这名字 , 都说没听过 。 我认定了康老头是在信口开河 , “地球仪”这名字或许根本就是他杜撰的 。我没再主动联系他 , 毕竟那是个不好相与的怪老头 。几年后 , 路过京剧院 , 我在大门口意外碰到康老头 , 他又掉了几颗牙 , 嘴更瘪了 , 戴着个墨镜 , 手里还揉着他的“三羊开泰” 。他看我手上戴着一串蟠桃核的手串 , 要我褪下来给他看 。 我一边褪一边想:“阿弥陀佛 , 可不敢给我丢草丛去啊 。 ”他看了我的蟠桃手串 , 说东西不错 , 又突然问:“你懂不懂 , 它有个名字叫‘木蝴蝶’ 。 ”那一刻 , 我想起了“地球仪”那档子事 , 想到了孔乙己 , 在教人回字的四样写法 。 不过 , 把这枚蟠桃核从脐眼处看 , 确实像一只蝴蝶 , 就像给水果杨桃换个角度 , 可以看到五角星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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