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王朔不像有多少学问,但智商蛮高( 二 )

王蒙:王朔不像有多少学问,但智商蛮高
王朔他的一个人物说 , 既然人人都自以为是 , 和平相处的唯一途径便是互相欺骗 。 是的 , 亵渎神圣是他们常用的一招 。 所以要讲什么“玩文学” , 正是要捅破文学的时时绷得紧紧的外皮 。 他的一个人物把一起搓麻将牌说成过“组织生活” , 还说什么“本党的宗旨一贯是……你是本党党员本党就将你开除出去 , 你不是……就将你发展进来——反正不能让你闲着” 。 (《玩的就是心跳》)这种大胆妄言和厚颜无耻几乎令人拍案:“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我们必须公正地说 , 首先是生活亵渎了神圣 。 我们的政治运动一次又一次地与多么神圣的东西——主义、忠诚、党籍、称号直到生命——开了玩笑……是他们先残酷地“玩”了起来的!其次才有王朔 。多几个王朔也许能少几个高喊着“捍卫江青同志”去杀人与被杀的红卫兵 。 王朔的玩世言论尤其是红卫兵精神与样板戏精神的反动 。 陈建功早已提出“不要装孙子”(其实是装爸爸) , 王安忆也早已在创作中回避开价值判断的难题 。 然后王朔自然也是应运而生 , 他撕破了一些伪崇高的假面 。王蒙:王朔不像有多少学问,但智商蛮高
作家陈建功而且他的语言鲜活上口 , 绝对的大白话 , 绝对的没有洋八股党八股与书生气 。 他的思想感情相当平民化 , 既不杨子荣也不座山雕 , 他与他的读者完全拉平 , 他不但不在读者面前升华 , 毋宁说 , 他见了读者有意识地弯下腰或屈腿下蹲 , 一副与“下层”的人贴得近近的样子 。 读他的作品你觉得轻松得如同吸一口香烟或者玩一圈麻将牌 , 没有营养 , 不十分符合卫生的原则与上级的号召 , 谈不上感动……但也多少满足了一下自己的个人兴趣 , 甚至多少尝到了一下触犯规矩与调皮的快乐 , 不再活得那么傻 , 那么累 。他不像有多少学问 , 但智商蛮高 , 十分机智 , 敢砍敢抡 , 而又适当搂着——不往枪口上碰 。他写了许多小人物的艰难困苦 , 却又都嘻嘻哈哈 , 鬼精鬼灵 , 自得其乐 , 基本上还是良民 。 他开了一些大话空话的玩笑 , 但他基本不写任何大人物(哪怕是一个团支部书记或者处长) , 或者写了也是他们的哥们儿他们的朋友 , 绝无任何不敬非礼 。他把各种语言——严肃的与调侃的 , 优雅的与粗鄙的 , 悲伤的与喜悦的——拉到同一条水平线上 。 他把各种人物(不管多么自命不凡) , 拉到同一条水平线上 。 他的人物说“我要做烈士”的时候与“千万别拿我当人”的时候几乎呈现出同样闪烁、自嘲而又和解加嬉笑 。 他的“元帅”与黑社会的“大哥大”没有什么原则区别 , 他公然宣布过 。抡和砍(侃)在他的作品中 , 在他的人物的生活中 , 起着十分重大的作用 。 他把读者砍得晕晕乎乎 , 欢欢喜喜 。他的故事多数相当一般 , 他的人物描写也难称深刻 , 但是他的人物说起话来真真假假 , 大大咧咧 , 扎扎剌剌 , 山山海海 , 而又时有警句妙语 , 微言小义 , 入木三厘 。除了反革命煽动或严重刑事犯罪的教唆 , 他们什么话——假话、反话、刺话、荤话、野话、牛皮话、熊包话直到下流话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语言游戏的话——都说 。 (王朔巧妙地把一些下流话的关键字眼改成无色无味的同音字 , 这就起了某种“净化”作用 。 可见 , 他绝非一概不管不顾 。 ) 他们的一些话相当尖锐却又浅尝辄止 , 刚挨边即闪过滑过 , 不搞聚焦 , 更不搞钻牛角尖 , 有刺刀之锋利却绝不见红 。他们的话乍一听“小逆不道” , 岂有此理; 再一听说说而已 , 嘴皮子上聊做发泄 , 从嘴皮子到嘴皮子 , 连耳朵都进不去 , 遑论心脑? 发泄一些闷气 , 搔一搔痒痒筋 , 倒也平安无事 。承认不承认 , 高兴不高兴 , 出镜不出镜 , 表态不表态 , 这已经是文学 , 是前所未有的文学选择 , 是前所未有的文学现象与作家类属 , 谁也无法视而不见 。 不知道这是不是与西方的什么“派”什么“一代”有关 , 但我宁愿认为这是非常中国非常当代的现象 。曲折的过程带来了曲折的文学方式与某种精明的消解与厌倦 , 理想主义受到了冲击 , 教育功能被滥用从而引起了反感 , 救世的使命被生活所嘲笑 , 一些不同式样的膨胀的文学气球或飘失或破碎或慢慢撒了气 , 在雄狮们因为无力扭转乾坤而尴尬、为回忆而骄傲的时候 , 猴子活活泼泼地满山打滚 , 满地开花 。 他赢得了读者 , 令人耳目一新 , 虽然很难说成清新 , 不妨认作“浊新” 。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 和光同尘 。 大贤隐于朝 , 小贤隐于山野 , 他呢 , 不大不小 , 隐于“市” 。当然王朔为他的“过瘾”与“玩”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他幽默、亲切、生动、超脱、精灵、自然、务实而又多产 。然而他多少放弃了对文学的真诚的而不是虚伪的精神力量的追求 。他似乎倾倒着旧澡盆里的污水以及孩子 。不错 , 画虎不成反类鼠 , 与其做一个张牙舞爪的要吃人又吃不了的假虎 , 不如干脆做一只灵敏的猴子、一只千啼百啭的黄莺、一条自由而又快乐的梭鱼 , 但是毕竟或迟或早人们仍然会想念起哪怕是受过伤的、被仿制伪劣过也被嘲笑丢份儿过的狮、虎、鲸鱼和雄鹰 。在玩得洒脱的同时王朔的作品已经出现了某些“靠色”(重复或雷同)、粗糙、质量不稳定的状况 。以他之聪明 , 他自己当比别人更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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