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钱文波:魂既香兮生无殇( 二 )
我一一点数扁干的拐角 。 ——竟有长长短短十二次转弯 , 长成十二个刀削斧劈般的直角!纵看整个折弯而上的树干 , 宛如一架倚墙而建的阶梯 , 一路高升 , 生命便由炼狱拾级而上 , 走向了天堂 。 就为那头顶的光明 , 泡桐毅然决然地与黑暗和沉重战斗 , 不屈不移 , 终于成就了阶梯般生命的高度 。 生命 , 原来可以如此倔强!
想来 , 这棵泡桐经过如此历练之后 , 开出的花该有多美啊!我仿佛看到了小巷四月桐花怒放的情景 , 必是花团锦簇 , 紫气烂漫 , 整个院墙被装扮成一个巨大的花篮 。 一个个喇叭似的花朵 , 恣情吹奏着春天的故事 , 惹来燕舞翩跹 , 流莺千唱 。 但 , 见惯了泡桐花的路人 , 即使走过这样的春天 , 又有几人会驻足流连?又有谁会去留意这花下的秘密呢?
我也曾在阅读中领略过泡桐的坚毅 。 印象尤深的 , 是李雪峰《总有一些东西在大地上醒着》文中那棵总是在夜里从床下长出 , 被作者反复扳断后又反复长出的泡桐 。 我初读此文就动容于泡桐性格的坚强 , 感染于作者哲思的深刻 , 便将此文作为阅读材料 , 拟题供学生考前模拟训练 。 始料未及的是 , 当年中考命题者竟与我有戚戚焉 , 此文竟洋洋洒洒地登上了几天后的中考语文试卷 , 甚至连试题也与我所拟切近 。 这算是因我感佩泡桐而生的意外副产品吧 。但李雪峰的泡桐与我的泡桐似乎终究还是有云泥之别 , 我以为 。 我这棵树的境界似乎更高一筹 。
故事还没有结束 。
“相公做什么的?”突然的一个声音将我一吓 。 原来一位老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近了我 。 她臂下挎着一只竹篮 , 篮里放着一把小锹 。 “相公”是我们这里老人称呼中青年人的惯用语 。
“看这泡桐呢 。 ”我回道 。
“哦 , 这是我家的墙 。 还有这几间老房子 , 也是我家的 。 ”老人说 。
没等我问 , 老人又接着说:“拆迁一直没谈得拢 , 今天又把我儿子喊去商议了 。 估计这两天就会签了 。 ”
老人说完 , 就径自走到墙下的菜地里动手挖菜了 。我知道 , 这老墙和这老屋的历史即将终结 。更可怜的是这泡桐 。 一旦墙被推倒 , 泡桐焉有命在?突然间我仿佛已听到远处的挖掘机正在启动 , 发出轰隆隆的罪恶的声响 , 准备朝这边驶来 。我想 , 我至少要给这棵树留个影 。 那就明天专程再来一趟 , 给它照张相吧 。我甚至想 , 我可以暗地里祈祷挖掘机施舍些温柔 , 不要弄坏了这棵树 。 待我回乡下老家 , 把院墙拆掉一段 , 将这树栽下 , 再顺着它一再折角的长势重新砌墙 , 把它夹定 , 这样可好?然而一转念 , 觉得这样是不是矫情了 , 有意而为 , 泡桐的精神还在吗?再说 , 这样做 , 毕竟是过不了母亲那一关的 。第二天 , 午饭一过 , 我就带了相机直奔泡桐 。 我计算了 , 就算最早昨天就签约 , 也得留给业主方至少半天的准备时间吧 。 我设想着 , 一定要从不同的角度多拍些照片 , 还要讲究构图 , 追求最大程度的唯美 , 将来我可以对着这些照片 , 怀念这世间曾经最美的生命 , 还可以写上一段文字 , 作为对这伟大生命的纪念 。 再者 , 将来哪一天想要对朋友们得瑟它了 , 落个无图无真相的笑柄可不好 。
我失算了 。 挖掘机已经走了 。 只留下老屋和老墙被抽筋剔骨后残余的一丝脉动 。
我找到了树 。 已经身首分离 , 肢骨粉碎 , 连“人彘”也不是了 。 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了一地 。 也有的枝干被倒塌的院墙死死地压住 , 喘息不得 , ——其实早已无息可喘 。 有一截扁干竟从乱砖中用力伸出断颈残身 , 俨然皮肉模糊 , 白骨俱露 , 却决绝挺立 , 纹风不动 , 仿佛英雄就义时那振臂一呼……
泡桐虽然质疏 , 却是制琴的良木 。 《诗经》中“椅桐梓漆 , 爰伐琴瑟”说的就是泡桐等木 。 蔡邕是制琴的好手 , 曾买下人家引火煮饭已经烧焦的泡桐木 , 做成了名传青史的“焦尾琴” 。 而我不能制琴 。 眼前的泡桐也无法制琴 。 不然 , 这屈死的泡桐 , 或许能斫成一把绝世的“扁头琴” , 进而奏出大音希声的灵魂乐歌 , 高贵的生命便得到了延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