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人、驴与中国文化

王小波:人、驴与中国文化
70年代的王小波王小波:人、驴与中国文化文:王小波 编:愈嘉、李强萧伯纳是个爱尔兰人 , 有一次 , 人家约他写个剧本来弘扬爱尔兰民族精神 , 他写了《英国佬的另一个岛》,有个剧中人对爱尔兰人的生活态度做了如下描述:“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 , 那只猪 , 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土 , 一只猪......”不知为什么 , 我看了这段话 , 脸上也有点热辣辣 。 这方面我也有些话要说 , 萧伯纳的态度很能壮我的胆 。王小波的插队往事1973年 , 我到山东老家去插队 。 有关这个小山村 , 从小我姥姥已经给我讲过很多 , 她说这是1个40多户人家的小山村 , 全村有100多头驴 。我姥姥还说 , 驴在当地很有用 , 因为那里地势崎岖不平 , 耕地多在山上 , 所以假如要往地里送点什么 , 或者从地里收获点什么 , 驴子都是最重要的帮手 。 但是我到村里时 , 发现情况有很大的变化 , 村里不是40户人 , 而是100多户人 , 驴子1条都不见了 。村里人告诉我说 , 我姥姥讲的是20年前的老皇历 。 这么多年以来 , 人一直在不停地生出来 , 至于驴子 , 在学大寨之前还有几条 , 后来就没有了 。 没有驴子以后 , 人就担负起往地里运输的任务 , 当然不是用背来驮 , 而是用小车来推 。 当地那种独轮车载重比小毛驴驮得还要多些 , 这样人就比驴有了优越性 。在所有的任务里 , 最繁重的是要往地里送粪 , 其实那种粪里上的成分很大——一车粪大概有300多斤到400斤的样子 , 而地往往在比村子高出300米的地方 。 这就是说 , 要把200公斤左右的东西送到80层楼上 , 而且早上天刚亮到吃早饭之间就要往返10趟 。说实在话 , 我对这任务的艰巨性估计不足 。 我以为自己长得人高马大 , 在此之前又插过3年队 , 别人能干的事 , 我也该能干 , 结果才推了几趟 , 我就满嘴是胆汁的味道 。推了两天 , 我从城里带来的两双布鞋的后跟都被豁开了 , 而且小腿上的肌肉总在一刻不停的震颤之中 。 后来我只好很丢脸地接受了一点照顾 , 和一些身体不好的人一道在平地上干活 。好在当地人没有因此看不起我 , 他们还说 , 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 , 能把这种工作坚持到3天之上 , 实在是不容易 。 就连他们这些干惯了的人都觉得这种工作太过辛苦 , 能够歇上一两天 , 都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王小波:人、驴与中国文化
前排左二为王小波用人送粪还是用驴送粪的经济学分析时隔20年 , 我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了一遍 , 得到的一个结论是这样的:用人来取代驴子往地里送粪 , 其实很不上算 。 因为不管人也好 , 驴也罢 , 送粪所做的功都是一样多 , 我们(人和驴)都需要能量补充 , 人必须要吃粮食 , 而驴子可以吃草;草和粮食的价值大不相同 。事实上 , 一个人在干推粪这种活和干别的活时相比 , 食量将有一个很可观的增长 , 这就导致了粮食不够吃 , 所以不得不吃下一大批白薯干 。白薯干比之正经粮食便宜了很多 , 但在集市上也要卖到2毛钱1斤;而在集市上 , 最好的草(可以苫房顶)是3分钱1斤 , 一般做饲料的草顶多值2分钱 。 我不认为自己在吃下1斤白薯干之后 , 可以和吃了10斤干草的驴比赛负重 , 而且白薯干还异常难吃 , 噎人 , 难消化 , 容易导致胃溃疡 。而驴在吃草时肯定不会遇到同样的困难 。 在此必须强调指出 , 此种白薯干是生着切片晾的 , 假设是煮熟了晾出的那种甜甜的东西 , 就绝不止2毛钱1斤 。有关白薯干的情况 , 还可以补充几句 , 它一进到了食道里就会往上蹦 , 不管你把它做成发糕还是面条 , 只要不用大量的粮食来冲淡 , 都有同等的效果 。 因此我曾设想改进一下进食的方式 , 拿着大顶来吃饭 , 这样它往上一蹦就正好进到胃里 , 省得我痛苦地向下咽 , 但是我没有试验过 , 我怕被别人看到后难以解释 。白薯干原来是猪的口粮 , 这种可怜的动物后来就改吃人屙的屎 。 据我在厕所兼猪圈里的观察 , 它们一遇到吃薯干后出的屎 , 就表现出愤怒之状 , 这曾使我在出恭时良心大感痛苦--这个话题就说到这里为止 。由此可见 , 我姥姥在村里时 , 40户人家、100多条驴是符合经济规律的 。 当然 , 我在村里时 , 100多户人家没有驴 , 也符合经济规律 。 前者符合省钱的规律 , 后者符合就业的规律 。 只有“一百户人家加一百条驴”不符合经济规律 , 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事可做 。于是 , 驴子就消失了 。 有关这件事 , 可以举出一件恰当的反例:在英国产业革命前夕 , 有过一次圈地运动 , 英国农民认为这是“羊吃人”;而在我的老家则是人吃驴 , 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吃 。 村里人说 , 有一阵子老是吃驴肉 , 但我去晚了没赶上 , 只赶上了吃白薯干 。 当然 , 在这场人和驴的生存竞争中 , 我当时坚定地站在人这一方 , 认为人有吃掉驴子的权利 。王小波:人、驴与中国文化
中国人的生活态度:就这么着吧最近我读到布罗代尔先生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 , 才发现这种生存竞争不光是在我老家存在 , 也不限于在人和驴之间 , 更不限于本世纪70年代 , 它是一种广泛存在的历史事实 。可惜的是 , 中国史学界没有个年鉴学派 , 没有人考证一下历史上的物质生活 , 这实在是一种遗憾--布罗代尔对中国物质生活的描述还是不够详尽——这件事其实很有研究的必要 。在中国人口稠密的地带 , 根本就见不到风车、水车 , 这种东西只在边远地方有 。 我们村里有盘碾子 , 原来是用驴子拉的 , 驴没了以后改用人来推 。 驴拉碾时需要把眼蒙住 , 以防它头晕 。 人推时不蒙眼 , 因为大家觉得这像一头驴 , 不好意思 。 其实人也会晕 。我的切身体会是:人只有两条腿 , 因为这种令人遗憾的事实 , 所以晕起来站都站不住 。 我还听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 , 陈永贵大叔在大寨曾和一头驴子比赛负重 , 驴子摔倒 , 永贵大叔赢了 。我认为 , 那头驴多半是个小毛驴 , 而非关中大叫驴 。 后一种驴子体态壮硕 , 恐非人类所能匹敌--不管是哪一种驴 , 这都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 证明了就是不借助手推车 , 人也比驴强 。我虽然没有年鉴学派那样缜密的考证 , 但我也得出了结论: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影响到来之前 , 在物质生活方面有这么一种倾向 , 不是人来驾驭自然力、兽力 , 而是以人力取代自然力、兽力;这就要求人能够吃苦、耐劳、本分 。 当然 , 这种要求和传统文化对人的教诲甚是合拍 , 不过孰因孰果很难说明白 。我认为自己在插队时遭遇的一切 , 是传统社会物质文明发展规律走到极端所致 。在人与兽、人与自然力的竞争中 , 人这一方的先天条件并不好 。 如前所述 , 我们不像驴子那样有四条腿、可以吃草 , 也不像风和水那样浑然无觉 , 不知疲倦 。 好在人还有一种强大的武器 , 那就是他的智能、他的思索能力 。 假如把它对准自然界 , 也许人就能过得好一点 。 但是我们把枪口对准了自己 , 发明了种种消极的伦理道德 , 其中就包括了吃大苦、耐大劳 , “存天理、灭人欲”;而苦和累这两种东西 , 正如莎翁笔下的爱情 , 你吃下的越多 , 它就越有 , “所以两者都是无穷无尽的了!”这篇文章写到了这里 , 到了得出结论的时候了 。 我认为中国文化对于物质生活的困苦 , 提倡了一种消极忍耐的态度 , 不提倡用脑子想 , 提倡用肩膀扛;结果不但是人 , 连驴和猪都深受其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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