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你若对自己太狠,高兴的往往是恶人。

屈原投河这天 , 你来了 。 这个日子的降临 , 是否意味着一种悲伧?不知道 。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 我也不知道 。 我只是先后听到两个消息 ,一个是你走了好几年了;另一个是说你去了海南你女儿的家 。 你好狠 , 内脏都烂了 , 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你的病情 。 我知道你年轻时患过急性黄胆肝炎 。 那一天我去矿里找你 , 你寝室的人说你住院了 , 我又找到医院 , 我看见你脸黄眼红 , 精神却还好 , 是那种硬撑着的好 。 就如我少年时看到的一幅照片 , 一个农民在推斗车 , 上面题词:小车不倒只管推 。 我们在你的病床上坐下来 , 各自靠着一个床头 , 面对面神侃 。 我说我来说 , 你来听 。 你说好 。 我先是说了一个巧合 。 那巧合是说我们下在两个公社 , 彼此间距离三十多里路 , 但你队上的一个女人嫁到了我下的生产队 。 后来我没粮食了 , 去你那里挑五十斤谷 , 去的时候我还问那个女人 , 要不要给她父母带点什么 。 那女人很愤怒的说 , 从来只有从我爹爹那里拿东西来 , 我回的只有一张厚脸皮 。 那女人的老公有个绰号:老乌龟 ,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 , 她老公的头就一直缩着 。 你告诉我说 , 那个女人的父亲是木匠 , 收入比一般家庭要好一些 。 我说端午你晓得呗 , 我那天去你队上挑谷的时候 , 你在公社修渠道 , 你让另一个知青接待我的 , 是呗 。 你不晓得那次挑谷对于我而言是一喜两悲 , 一喜是你给我谷子救我饥荒 , 两悲是这样的 , 一是当我挑着箩筐 , 翻过一座山正下坡时 , 天突然黑了 , 转瞬狂风大作 , 接着就是苦楝子大小的冰雹扑天盖地的砸来 。 我慌了 , 这一边是梯田 , 一边是水沟 , 沟那边是一人高的灌木林 , 根本就藏不住人 , 只有拼命跑 。 这时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啪啪声和嚷嚷声 , 回头一看 , 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 , 她冲过来抡起一只箩筐就顶在头上 , 然后吼我:木脑 , 快点把脑壳罩起啊 。 我这才醒过神来 , 照葫芦画瓢 。 先是冰雹后是大雨 , 一路上也没有地方躲 , 就这么一副狼狈样跟着少妇走 。 直到被她带到一条垅里 , 那垅不深 , 垅的尽头有一个野猪棚 。 我们顺着梯子爬进野猪棚的时候 , 全身都湿了 。 那时候正是春末 , 歇息下来不久 , 便感觉身上凉嗖嗖的直起鸡皮 。 于是我们把野猪棚里垫着睡觉的稻草全搂到棚子下面 , 生火御寒 。 我们坐在火堆旁时 , 那少妇问我有不有十八岁 , 我说我都二十岁了 。 然后我告诉她 , 我是去干什么干什么 , 然后那少妇就说这日子怎么过 , 成日肚慌……这是第一悲 , 还有一悲就是那天正是我队上小S招工离开的日子 。 她离开了 , 队上就剩我一个人了 。 我不想看着她离开 , 就趁着来你这儿挑谷避开了送别时的惆怅 。 等我从你这儿挑着谷子回到队上的时候 , 途经那条我曾经躲雨的垅 , 就想起我小时候坐船过湘江听船老板说的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 。 我和这少妇于野猪棚里躲雨的际遇 , 不晓得前世又修了多少年?三十多里山路 , 我走了四个小时 , 天黑了才回到队上 。 放下箩筐我就去了小S家 , 并在她家碗橱里看见了留言条 , 留言条被一个盛着猪油的碗压着 , 就一句话:小L , 我走了 , 这点猪油和盐就留给你了 。 落款:小S 。 这留言 , 把我弄成了一根树桩 。 十多年后我去队上时 , 才重又站在这碗橱边 。 这时候我就想啊 , 如果此际小S也站在这里 , 我想抱抱她 。 端午 , 我们队上一共四个人 , 三个知青 , 一个下放干部 , 都是长沙来的 , 他们一个一个的走了 , 就剩我一个人在那朝伴鸡鸣夜伴犬呔的----现在明白 , 那应该叫伴梦 。 两悲逢一喜 , 我及格了 。 端午 , 我这样说 , 是按暴雨预报评分标准来算的 , 意思是你预报三次暴雨 , 蒙对一次你就及格了 。 这样的及格 , 来得非常艰难 。 我不知道你有几多及格 , 或者放宽点 , 三悲一喜 , 四悲一喜 , 甚至N悲一喜?我必须放宽点 , 因为按常情来说 , 喜和悲这两家伙是热衷于站队的 , 在异邦如何不知道 , 反正在神州 , 那景况是:喜有喜的队友 , 悲有悲的队友 , 它们的关系 , 基本上是固定的 。 端午 , 我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 , 话太明白了 , 就口罩了 。 但意思我还是告诉你:若想让文字露个脸 , 那字里行间 , 就必须光秃秃的 , 绝对不能有蛋 , 有蛋的话不是被扯就是被阉 。 这下你明白了吧 。 所以啊 , 在这样的景况下 , 我揣摩着你这一生 , 遇上两悲一喜的概率 , 恐怕极低 。 我揣摩着你的喜点 。 我找不到 , 对 , 招到宝源矿当掘进工应该是一个喜点了 。 那婚姻是你的喜点吗?你结婚的时候邀我去了 , 我见到了你的妻 。 应该说在我心里 , 对你的前女友印象更深些 。 那是一个面容温婉俊秀的女孩 。 当时我问过你 , 你和小周谈 , 不回长沙了 。 你笑笑 , 没有回答 。 我说有得这样一个妹仔陪伴 , 在这里也挺不错的 。 但好景不长 , 你们忽然断了 。 你都被人家弟弟姐夫姐夫的叫了两年 , 忽然就断了 。 这俊秀女孩不餐你改餐矿里的大学生了 。 我不知道你心里有多疼 , 我只知道 , 你和这女孩还是好朋友 , 你很坦然地告诉她 , 大意是:你就一掘进工 , 掘煤可以 , 掘姑娘 , 却是怎么也掘不过坐办公室的大学生 。 这事不久 , 你就办停薪留职回了长沙 。 但办停薪留职还要交钱给单位 , 于是你就辞职了 。 你说这一辈子就做无业游民吧 。 从此你没有再回单位 , 自然也没有再见过那餐别人不餐你的女孩 。 我觉得这是你心里的一个疼 , 这个疼是否会影响你的婚姻 , 我不知道 。 从你婚后我们的见面便很寥寥 。 而你的脸面表情 , 也没有给过我可以揣摩的意向 。 还是原来的样子 , 有点狠 , 是那种对自己的狠:别人把你心爱的姑娘掘走了 , 你却只是掘自己 。 端午 , 这种对自己狠的人若换一个地方 , 人生的喜点不会寥寥 。 但这地方不行 , 这地方喜点暴棚的人都是对别人狠 , 象煞李逵的板斧 , 只管排头儿砍去的结果是为自己砍出一片艳阳天 。 似乎有一个姓陈的作家 , 写过一个挖煤小伙怎样被大美女爱上的故事 。 我不说那陈作家扯蛋 , 因为若没有大学生插足 , 也许你就留在矿里了 , 而你的命运或许会有转机 。 这样的话 , 我们或许还能坐在一张床上 , 你在那头 , 我在这头 。 现在还是一张床 , 一张生与死的床 , 我在这头 , 你在那头 。 端午 , 我真想再与你胡侃这苟且的人生 。 我想和你聊聊另一个狠人 。 不同的是那个人是对你狠 。 在回长沙探亲的途中 , 你有4.3元钱 , 你同伴有4.8元钱 , 刨去坐汽车到郴州的花费 , 你俩还剩4.7元钱 , 这点钱不够一个人的回家车票 。 于是你们就从郴州站开始逃票 。 两个小时后火车到耒阳时 , 你们被赶下车了 。 怎么办?饿了吃两个馒头 , 渴了喝自来水 。 但回家还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不可能走回去吧 。 于是你决定爬货车 。 但你的同伴胆儿小 , 不敢爬 。 这时候你就提议 , 将剩余的钱让同伴购火车票回家 , 你自己爬火车回家 。 同伴答应了 , 他带着你俩全部的钱购票走了 , 把你一个人留在耒阳 。 你后来和我说 , 这种身无分文的赤贫其实不是很可怕 , 因为铁路边上有人种了萝卜 , 饿了可以偷几个萝卜充饥 。 最可怕的是你和同伴分手时的交谈 。 你说让同伴就买到株洲的票 , 这样还可以给自己留几角钱 。 但你的同伴说 , 反正你晚上爬货车 , 那货车比客车快好多 , 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先到长沙 。 你还是爬货车回了长沙 , 不过是磕磕绊绊的几度惊魂 , 最后把膝盖弄伤了才爬上火车 。 而偷来的几个萝卜也在爬火车时掉了 , 一路又渴又饿的熬到长沙后 , 在进站前跳车时又把脚踝扭伤了 。 也许是这次回长沙的旅程给你留下了阴影 , 有一年你春节没有回长沙 , 你来信告诉我 , 叫我去看看你妈 。 你妈妈住在白沙井 , 就是太祖说“才饮长沙水”那地方 。 我家离你家不远 , 也就四五里路 , 我隔天就去帮你妈妈把水缸挑满 , 没煤了便借上板车去燕子岭把煤拖回来 。你狠吗?你狠 , 你同伴狠吗?更狠 。 你这种狠法 , 滋润了同伴 , 他那种狠法 , 滋润了自己 。 其实这种只狠自己不狠他人的人 , 是可以做党的好孩子的 。 但也许就应了鲁迅先生的话:做好孩子还需要一个好运气 。 我们相识于幼时 , 我因笑你左侧太阳穴上一块疤是太平洋 , 挨你一拳 。 后来我下乡了 , 十九天后你也下了 , 就在我隔壁公社 。 下乡期间我去你队上找过你三次 , 但一次也没有遇上你 , 你来我队上一次 , 就遇见我了 。 你在我的日记本上胡乱涂鸦:亲爱的农友 。 字很丑 , 只是看起来 , 有一种痛 , 不是痛彻心扉那种 , 是恰恰可以勾得你的泪眼朦胧 。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我做了一回猪队友 。 因为泡妹 , 被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屁孩以泡他们矿里女孩为由 , 用棍棒和链锁突袭我俩 。 因为我额头被铁锁击中 , 随即满脸鲜血 , 我就开始逃 , 你一人应付不了 , 边打边撤…… 。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一个女孩 , 来我居住的小城为她父亲打酒 , 返回要走二十多里山路 , 还要经过一片坟山 。 我说你一定要回去吗 , 她说明天要上班 。 我说端午已经回长沙去了 , 我送你回矿里后我去哪儿啊…… 。 我还是送了这女孩回家 , 然后我要她带我去你的前女友家 , 我想看看那个大学生 。 但女孩告诉我 , 你的前女友已经结婚 , 而且两人都调走了 。 慢慢地把这泪眼朦胧中的往事厘一厘 , 我就揣摩着你是否有一种英雄情节 , 要不然我无法解释你对自己的那种狠从何而来 。 我记得有一次你回队上帮一位孤寡老人去插秧 , 在我家住了一晚 , 那一晚 , 我们说起了毛姆的小说《红毛》 , 你说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 , 一定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 我当时和你一样的认同 。 而且这认同一直维持到今天 。 但要加一个诠释:这样的人生 , 将比他人更多一份艰辛 , 一份远超他脆弱生命的艰辛 。 有如你 , 早早的就被这艰辛压得粉碎的人生 。 如果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 , 真的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 我会告诉他:兄弟 , 你若对自己太狠 , 高兴的往往是恶人 。2020年6月26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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