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人情
我家小主的主贴就像老婆子的裹脚布 , 太长太长了 , 九儿生怕我家大郎的好文别裹进去了 , 于是又只好单独抽出来碎碎唸 , 故事讲到范先生带我家公子四处躲难 , 这人呐 , 富在深山有远亲 , 贫在闹市无人问;不信且看宴中酒 , 杯杯先劝有钱人 。 凤凰落毛不如鸡 。公子:我坐在客堂上 , 听小娘娘与那员外说话 , 我只游目看看这大宅大院 , 却没有东西可以欣悦 。 我还与他们一道到楼上也去看了 , 楼板上空落落 , 只见堆着许多红漆的桶与盆盘 , 好像是嫁女用的 , 可是这家里既不见女儿 , 也不见媳妇 。 我本来欢喜这种旧时款式的东西 , 但是眼前的这些成了无主 , 我连不忍多看 。 庄子说 「仁义者 , 先王之蓬庐也 。 」所以称道仁义 , 不如称道先王 , 而车服器皿的美好 , 亦是要有人 。九儿:仁义这东西 , 像是以前帝王住的茅草屋可以住个一天两天 , 但不能长时间居住 。 这中国人的人情世故从古到今其实没变 。 小北说是多亏了潘猛补先生从他父亲口中得到的线索 , 才找到这篇珍贵的轶文 , 这个小北对公子也真是上心 。 那季妈的儿子回来了 , 后来呢?九儿就爱听公子叨叨叨叨.....公子:隣妇季妈的儿子回来了 , 他叫季英 , 在上海做裁缝的 。 去年春天他家里吃番薯当饭 , 他去上海之后 , 常有钱寄囘 , 这一年来家里才算好过过 。 季妈讲起同院住一家当小公务人员的 , 少柴缺米 , 兜升吃升 , 便摇摇头而笑 , 有这样一种从辛酸里过来的沾沾自喜 。 她年近五十 , 打仗时几次逃难 , 死了男人 , 战后又还是这样的世景荒荒 , 现在总算有口饭吃吃了 , 时代的刼数没有把她一家人打沉 , 她自然也没有从经过的忧患里悟出什么道理来 , 只是像看相的人说她「心直口快」 , 最喜背地说别人的坏话 , 这或者亦如哲学家的要从新估一估人生的价值 , 或如诗人的乱平后惊喜看世人吧 , 不过很俗气 , 所以使人不乐 , 却也无害 , 不觉得她怎么可憎 。 她很小气 , 可是并不精明 , 又胆小 , 见了房东太太着实敬畏 , 不会办交涉 。 那房东太太也算是个要钱要得厉害的人 , 但季妈在房租上终究能够不吃亏 。 大概平常人都有这种本领 , 无才无能 , 也并不太笨 , 然而生活的本位把守得牢牢的 , 而诗人与英雄努力使自己平实 , 还是弄到得以天下 , 失以天下 , 多有惆怅 。 每见季妈在簷下洗衣 , 她的儿子才又寄了钱来家了 , 总觉得日子过得悠悠 , 好像她是院子里的一颗小树 , 虽然毫不出奇 , 也有它方尺之地的根基 , 也承受的阳光和雨露 。这次是上海店里六月这一个月生意冷淡 , 季英出门有一年了 , 所以和老板说了囘家来看看 。 季说他这次囘来没有带钱 , 都买了东西了 , 他自己挣的一身衣穿和铺盖 , 给娘买的一件湘云纱衣料 , 还随带一只帆布床 , 又买回来一只大热水瓶 , 一套玻璃菜盘 , 以及一些送货 , 光是这回动身买的东西总也要一百万元 。 送货各家都分到 , 我也得了一瓶舟山的酱油 。 他一到家就坐在窗前把娘的一件湘云纱衣料裁剪缝做 , 我每从窗下走过 , 看他那么致心致意的在做针黹 , 觉得很像旧时赶攷求功名的读书人在书房里攻书 , 有一种安静与精致 。 那件湘云纱旗袍做好了 , 季妈就穿了去买小菜 , 像我这样常时不衫不栉去走街的 , 每逢看到隣妇们出去菜场买小菜总要梳洗打扮了 , 换上件出客的衣裳 , 很觉对于日常生活的庄严有一种敬畏与惭愧 。 季英肩下一个兄弟在本地一爿洋货店学生意的 , 趁他哥哥这次回家 , 也买了一套纺绸衫袴料来做了 。 衣裳本来是要做的 , 在店里学生意也要穿得光洁 , 好得人敬重 , 而这次他哥哥囘家 , 又很像是一份新发人家 , 裁衣剪料 , 着实有喜气 。 城市里的人宁可在吃食上熬省 , 坚起一股心思讲究穿着 , 我向来有反感 , 近来却觉得他们的这种矜持 , 在极艰难侷促的篇幅里也留出天地头 , 倒不尽是为的虚荣 , 是要有这么一点余裕 , 才有生之乐 。 曹植不讲究服饰 , 因为他的性格里有比奢侈更大的华美 , 这个我是能懂得的 , 而小市民的这种矜持 , 则是要世情经历得深了 , 才能懂得牠是辛酸的 , 然而也喜悦 , 像泪花晶莹的笑 , 并且有像子路整缨冠而死的悲壮的 。季英把娘和兄弟的衣裳做好了 。 也和朋友去看看戏 , 彼此互请 。 也请亲戚朋友来家吃饭 , 只有他的妹夫请不到 。 他的妹夫在一个政府机关里当主任 , 看不起岳家 , 多年不走动 , 这次请吃午饭许多宾客等他到了两点半钟到底不来 , 上座的舅公不免说了:「即使做了皇帝也有草亲戚 , 他这个道理错的 。 」季英说:「他是做官的 , 而我不过是个手艺人 。 」娘舅也在酒席上说:「手艺人也只要钱挣得来 , 季英有今朝日子 , 我们走来吃杯酒也是喜欢的 。 」随即就大家说开了 。 季英的娘舅是小菜场做行贩的 , 去年季英还没有去上海 , 问他借五百块钱也不肯 , 五百块钱才买得三升米 , 做行贩的人这点钱怎会没有 , 他却回报妹子说没有 , 季妈一直记在心里 。 现在他当外甥是亲人了 , 将来他还可以去上海做做嬉客呢 。 从前的冷淡固然抹不掉 , 如今的热络也少不得还他一个礼 , 何况一个手艺人到底也说不上扬眉吐气 , 人抬人 , 花花轿 , 做人的事情在理无当 , 原是在恩怨之外有一种清肃的 , 像苏秦朱买臣的人欠欠人 , 其踌蹰满志之时亦反为有悲哀 。这囘他娘舅给季英做媒 , 本来他住两三天就要囘上海的 , 为此只好多躭搁几天 。 起先季英说不要 , 是外婆拿话把他劝转了 , 她说你今年廿七岁了 , 会得出门趁铜钿 , 家门兴旺 , 我做外婆的人看了多少欢喜 。 也是你听话 , 如今一家的吃用都靠你 , 你娘总是说你好 。 你听外婆的话 , 现在当闲头里好成亲事 , 人总是本地的好 , 晓得节俭给你做人家 。 你娘也年纪大起来了 , 你又是出门的人 , 定了亲事你娘好安心 , 娶来也有个帮手 。 一家里你当大 , 肩下还有两个弟弟 , 你尽管宕着也不是事 , 老婆要讨早的好 , 生出儿子自己眼明手健也好接得上 。 一席话把季英说服了 。 女家送来的照片 , 他看了嫌她生得眉眼嘴鼻挤在一起 , 大家劝他当面看人 , 于是去买了四张戏票 , 双方由母亲陪着去看戏 。 戏院里两位母亲各带小孩坐在中间 , 把男女隔开两边坐 , 见是见了 , 没有交谈 , 那女的还只十六岁 , 彼此都怕难为情 。 看了囘来 , 季英的批评还是觉得她眉眼嘴鼻连在一起 。 但是既然看了 , 戏院里这样一趟连茶连瓜子化了四万元 。 晚上季妈又劝儿子 , 我们是手艺人 , 我们拣人 , 别人也拣我们 , 做人的事情只好在理无当 。 她既然八字好 , 算过她有帮夫运 , 你娘舅和她家同院住 , 看出她的性情好 , 我们家娶媳妇是只要这样就好了的 。 第二天季英去囘话 , 季妈又关照他:「你去到那里莫说人家眉眼嘴鼻连在一起的话 , 人家听了也难为情也不高兴的 。 」这样婚事就定了 , 用两只戒指两对包头五十万元行了聘 , 讲明娶时再送五十斤猪肉 , 女家回过来一对包头 , 一筒碗 , 将来嫁装要有一只皮箱 。婚姻也可以这样迁就 , 太缺少浪漫了也使人有惆怅似的 , 但是他们并没有 , 只觉得做的入情入理 , 连一点野心或不平也没有 , 只是随份而行 , 这种人在世上有如一草一木 , 并非江山 , 而江山亦不离他们 , 随处可以是浪漫的题材 , 而都没有形成 , 这种随份而行倒许如椎子划的金砂 , 为佛门与圣贤豪杰所不能及的平实 。 我从旁看着 , 只是诧异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 , 我和季英说起上海 , 后来单是听他说 。 我在上海读佛书 , 后来又常来去 , 可是听他说起来又另有一种新鲜 。 原来我虽不是英雄诗人或哲学家 , 却颇染有他们的毛病 , 大凡英雄 , 诗人或哲学家总是动不动想要指挥时代 , 安排苍生 , 登东山而小鲁 , 登泰山而小天下 , 其实是对什么也没有看真切 。 到那里都只是看的自己的意向 , 如佛经里说的我障 , 再加上文字障 。 到得晚年 , 往往知悔 , 才又努力忘我 , 随缘而住 , 乞求世情的施布 , 犹之乎「残羹与冷炙 , 到处潜酸辛 。 」以上海的荣华 , 真知道它的好的 , 倒还是那班做工与做娘姨的人们 , 也是他们能有豪放与精致而不染奢侈与怳惚 。 去上海做娘姨的妇女虽也有跟了老爷或少爷的 , 但若是她们的丈夫也在上海做裁缝 , 工人或店伙的 , 大抵都夫妇很要好 , 到并不羡慕另外去高攀 , 她们不过是对乡下的家有阻隔罢了 。 我每逢看到同乡人在上海做工做娘姨的星期日夫妇相会 , 有那样一种人生的平静活泼与坚贞 , 总要深思一番 , 而且我觉得太史公司马迁的周游天下名山大川 , 在士大夫之间久已失传 , 倒是这班做工做娘姨的人走马头能知其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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