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象读书|陈忠实:马罗大叔( 二 )


我伸手摸到一根包谷杆子 , 掰下一个又肥又粗的棒子 , 三两把撕掉嫩皮 , 蹲在水渠沿儿上啃起来 。 凭着牙齿和舌头的感觉 , 那棒子粒儿软软的 , 包谷粒儿里的乳汁竟然溅到眼睛里 , 我一定是啃得太猛太快了 。 嫩包谷粒儿在嘴里 , 还没有来得及嚼烂 , 就滚进肚子里去了 , 几乎尝不出什么味 , 只觉得十分香甜 。 渐渐地可以品尝到它的全部甘美的味儿了 , 没有成熟的嫩棒子 , 生的 , 带着秋夜里凉冰冰的露珠儿 , 流进火烧火燎的胃里 , 太惬意了 。 甜甜的乳汁 , 甚至有一股牛奶的舒腻腻的味道 , 我觉得这就是只有上帝才能享受的善恶树上的仙果了 。
我把啃光了的包谷芯子丢到水渠里 , 从水渠沿儿上站起来 , 再伸手摸到又一个包谷棒子 , 却猛然看见一个人 , 正站在三五步远的大柳树下 。 我一惊 , 一愣 , 从身影和体形上 , 立刻辨认出来 , 那是马罗儿 , 终年四季给生产队看守庄稼的老光棍儿 。 我也不知凭什么勇气 , 没有撒腿逃遁 , 也没有向他求饶 , 而是毫不动摇地把那个已经抓摸到手的包谷棒子 , “咔嚓”一声掰了下来 , 三两下撕开嫩皮 , 蹲下身 , 又啃起来了 , 那夹在一排排包谷粒之间的嫩须毛儿 , 连同包谷粒儿一同吞咽到肚子里去了 。
“哼!你倒胆大——”他冷笑着说 。
我没有腾出口舌和他争辩的心思 , 反正我偷吃了包谷棒子 , 跑也跑不到台湾去 , 任你去给队里干部告发吧!随你们怎么处罚好了!即使用我们家那两间破旧的房子来抵偿 , 我也不会后悔 , 因为那房子毕竟当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冲击着、猛兽吞咬着的饥饿 。 我已经无暇考虑后果 , 仍然大啃大嚼着生包谷棒子 , 似乎越嚼越能品尝生包谷粒的甘美香醇了 。 既然总免不了一罚 , 索性让我今夜饱餐一顿也划得着了 。
“跟我走!”马罗吼着 。
我站起来 , 并不特别惊慌 , 走就走吧 , 无非是赶出伊甸园去接受惩罚 , 后悔是无用的 。 我跟在他屁股后头 , 牙齿仍然在忙着啃咬包谷棒子 。
他猛然转过身 , 伸出手 , 我以为他要揍我了 , 却是一把从我手里夺下包谷棒子 , “噼啪”一声摔到水渠里去 , 溅起的水珠儿跌落到我的腿脚上 。 我憎恨地瞅着他 , 站住了 , 真有点阿Q式的怒目而视 。 只是黑夜笼罩了一切 。 他看不见我的怒目 , 我也看不见他是怎样得意的一张嘴脸 。
我跟着他的屁股走 , 纵使下地狱 , 我也去 。
顺着水渠往东走 , 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湿了脚面 , 我感到一阵冰凉 。 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亚在顿河草原的月光下尽情淘气 , 我却跟着老光棍儿马罗走向耻辱的深渊 。 那条通村庄的田间土路横在眼前 , 我将跟他从那儿拐弯 , 朝南 , 走进村庄 , 呆立在书记或队长家的街门口 , 听候处置……
奇迹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生了 。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 , 有一孔用树枝搭成的便桥 , 老光棍马罗走上便桥 , 毫不迟疑地朝北走去 , 那儿将通到河滩的深处 。 他不打算把我交给干部 , 我的心里毕竟感到轻松了 。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桥 , 树枝在我脚下软软地闪了闪 , 我背向村庄 , 走向广阔的河滩 。 我突然一想 , 他不把我送交干部 , 那么带我到河滩里去干什么?又是在这沉沉的黑夜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
我立即想起 , 村里人都知晓 , 六亲不认的马罗 , 常常抓住偷庄稼的贼 , 用他的牛皮裤带教训一番 , 然后放掉 , 倒是很少交给干部去处置 。 干部不打人 , 只会罚款 , 罚下款又是众人的 。 要么开群众会 , 斗争批判一番 , 无非是丢人现眼 , 远不如马罗自己发泄一下光棍过剩的力气过瘾……我现在开始考虑 , 如何对付这个残忍的老光棍儿了 。 如果他要……那么我就……我有好几种应急措施在脑子里形成了 。
我不能不做应急的考虑 。 这个马罗 , 是个生性孤僻的老光棍 。 村里还有一位光身汉 , 却是个爱热闹的“呼啦嗨” , 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闲汉 , 耍牌、“纠方”、“狼吃娃” , 是老少皆宜的“俱乐部” 。 唯独这马罗 , 见不得闲人进门 。 有人暗里说 , 马罗常在他的窑里会野婆娘 , 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 , 不管怎样 , 我大约从来没有踏进过他的土窑的门槛 , 这倒不是怕冲撞什么 , 我是实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张脸 , 从来也看不到一丝笑纹的冷脸 , 总是像刚刚和人打过架似的 。 加之我一直在县城读书 , 只在寒暑假才回到村里住下 , 几乎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 , 说话的次数都是极其有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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