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炒肉丁

酱炒肉丁文/王建大约是在1965年左右 , 我母亲学校的张老师搬到湖南路新新公寓西边的铁路宿舍居住 , 她家离我家住的曲阜路中间只隔着一条湖北路 , 5分钟就可以走到我家 。 因此 , 张老师经常在晚饭后溜达着到我家串门 。张老师个子不高 , 瘦瘦的 , 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 说话胶东口音很重 , 很幽默 , 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 , 很快就和我们姊妹四个打成一片 。 那时候 , 我们家很穷 , 政治情况也不好 , 很少有人到我家串门 , 怕惹上麻烦和是非 。 张老师不在乎这些 , 她做人大大咧咧 , 城府不深 , 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 , 但会戛然而止 , 然后轻轻地打一下自己的嘴 , 说:“孩子们不要见怪 , 我刚才说的话你们谁都没有听见 , 听见了没有?”我们默默地点头 , 然后再摇头 。 这时候张老师会哈哈大笑 , 说 , 张老师的孩子真聪明 。 她说的张老师是我母亲 , 我母亲也姓张 。张老师愿意吃萝卜 , 她经常带一个萝卜到我家 , 一进门就吩咐我 , 孩子 , 拿刀来 。 我递上菜刀 , 张老师在菜板上把萝卜竖切成几块 , 然后以京剧念白的腔调抑扬顿挫地念道:“老爷来升堂 , 孩子坐两旁 , 手拿切菜刀 , 分吃萝卜忙 。 ”我们姊妹围坐在张老师旁边 , 哈哈大笑 , 吃着萝卜 , 听张老师给我们讲故事 。张老师愿意讲笑话 , 不过 , 她在讲笑话前 , 自己要先笑一会儿 , 自己笑够了 , 再给我们讲 。 有的笑话讲完后我们听了并不觉得好笑 , 张老师就拍着自己的腿 , 连声说 , 多好的笑话叫我讲坏了 , 孩子们都不笑 , 我自己先笑了 , 接着用京剧的念白念道:“罪过呀罪过 。 ”的确 , 一个很好的“包袱”没有抖响 , 抖包袱的人都很遗憾 。一天 , 张老师到我家和我母亲说:“张老师 ,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 我男人认识一个跑沈阳车的乘务员 , 沈阳车在王村停靠五分钟 , 你可以给老王捎东西 。 ”张老师说的“老王”是我父亲 , 他在王村劳动改造 , 生活很艰苦 。 父亲离开家的时候 , 我只有四岁 , 已长到十二岁的我 , 连父亲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 听了张老师的话 , 我问张老师:“我可不可以跟着车去看看我父亲到底长什么模样?”张老师摆摆手:“不行 , 不行 , 孩子 , 人家只能捎东西 , 不能捎人 。 ”母亲埋怨我插嘴多事 , 然后问清了跑沈阳车的乘务员姓赵 , 为人忠厚老实热心肠 , 愿意给我父亲捎东西 。 赵叔叔每个星期来一趟青岛 , 沈阳车在青岛早上五点多开车 , 下午四五点钟到王村 , 我父亲请假到车站 , 当天就能接到青岛捎来的东西 , 这样可以捎新鲜食品 , 不像邮局那样只能寄干食品 , 而且十天半个月还到不了 。我记得 , 母亲第一次给父亲捎的食品是在潍县路广州食堂买的叉烧肉 , 这是父亲最喜欢吃的肉制品 。 广州食堂做的叉烧肉风味浓郁 , 又甜又香又鲜美 。 对我们来说 , 能闻到叉烧肉诱人的香味 , 已经很满足了 。 我们不停地吸着香味 , 直到母亲把叉烧肉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 , 盖紧盖 。送包裹的任务自然落在我的头上 , 我在家是长子 , 母亲经常说 , 家有长子 , 国有大臣 , 遇上事必须要挺身而出 。 我在家从来没有享受到大臣的待遇 , 却要承担大臣的责任 , 权利和义务极不对等 , 我也没有办法抗议 。 到了给赵叔叔送包裹的日子 , 母亲半夜四点就起床 , 准备好后 , 母亲把我从睡梦中叫醒 , 我睡眼朦胧地穿好衣服 , 拿着沉甸甸的包裹 , 直奔青岛火车站 。进火车站的“捷径”我早已侦查好 , 在泰安路有一段被灌木丛遮挡的矮墙 , 我穿过灌木丛 , 把包裹先放在墙头上 , 爬上墙跳下 , 然后像电影里的侦查员一样 , 往四周看看有没有人 , 再从墙头上拿着包裹 , 三转两转 , 就找到了沈阳车 。我找到了赵叔叔所在的车厢 , 见到了赵叔叔 。 赵叔叔个子不高 , 浓眉大眼 , 络腮胡子 , 长的很像电影《林海雪原》杨子荣的扮演者王润身 。 看到我手中的包裹 , 赵叔叔从我手中接过去说 , 好了 , 今天下午就送给你爸爸 。 我说谢谢赵叔叔 , 就从原路返回 , 一路小跑回到家 。 到家后 , 母亲正在等着我 , 见我手里已经没有了包裹 , 就问我:“找到你赵叔叔了?”我说 , 找到了 , 赵叔叔说今天下午我爸爸就能收到包裹 。 母亲放心了 , 说 , 你赶紧睡觉吧 。 我钻进被窝 , 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广州食堂的叉烧肉好吃 , 但毕竟太贵 ,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差 , 几乎每天都要为吃饭的问题发愁 , 哪能买得起叉烧肉?母亲开始自己制作食品 , 我记得母亲做的最多的食品是酱炒肉丁 。那时候 , 我们每人每月供应半斤猪肉 , 供应的二两花生油根本不够用 , 所以我家买肉都是买猪脂肪或大肥肉 , 炼成猪大油炒菜 。 母亲用我们大家嘴里省出来的肉票 , 到四方路或湖北路菜店去割一斤肥瘦两样的猪肉 , 切成三公分左右的肉丁 , 葱姜爆锅 , 把肉丁炒的香味四溢快要熟了的时候 , 再加上半斤左右的面酱炒成酱炒肉丁 , 这样制作的肉丁可以保存一个星期左右 。 当然 , 这要算好赵叔叔出发的日子 , 母亲要在头天晚上炒好 , 第二天早上装瓶 , 下午我父亲就能吃到又香又鲜的酱炒肉丁 。母亲在炒酱炒肉丁的时候 , 满屋的香味扑鼻 , 我们只能看看闻闻 , 母亲不舍得让我们吃一口 , 连装酱炒肉丁的碗沾上的酱 , 母亲都要很仔细地用手把酱抹进瓶子里 。 有一天早上给赵叔叔送包裹的时候我起来的早 , 母亲正在装瓶 , 她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酱炒肉丁 , 一狠心 , 从碗里挑了一块肉丁放进我嘴里 , 我慢慢地嚼着这块肉丁 , 觉得美味无比 , 回味无穷 , “大臣”的感觉顿时找到了 。就这样 , 我父亲可以经常吃到青岛捎来的酱炒肉丁 , 我想象 , 他一边看着信一边吃着酱炒肉丁 , 既有精神享受又有物质享受 , 会“直把他乡作故乡 , ”尽管他不知道我的模样我也不知道他的模样 。然而有一次 , 我竟然没找到赵叔叔......那天 , 我像往常一样来到赵叔叔所在的车厢 , 但不是赵叔叔站在那里 , 而是一位我从来不认识的叔叔 , 我问这位叔叔赵叔叔在哪个车厢?这位叔叔见我手拿包裹 , 竟然说谁认识你什么赵叔叔?我急了 , 从车头走到车尾 , 挨着每个车厢问 , 终于遇上一位好心的女乘务员 , 她告诉我赵叔叔临时换班了 。 我一听楞了 , 也没有办法让她捎包裹 , 再说父亲也不认识她 , 只得失望地下车 , 呆呆地站在那里 , 直到火车在白色的蒸汽中缓缓地开动 。回到家 , 母亲见我手拿包裹 , 着急地问我:“怎么没找到你赵叔叔?”我说 , 赵叔叔临时换班了 。 我看到母亲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 也没有什么办法安慰她 , 就钻进被窝睡觉去了 。当天中午 , 母亲把罐头瓶子打开 , 我们立即闻到了酱炒肉丁的香味 , 母亲用小勺把酱炒肉丁挖在一个小碗里 , 感慨地说:“恁爸爸没有口福啊!”我们没听懂母亲的这句话 , 美滋滋地吃着酱炒肉丁 , 这美味无比的肉丁太好吃了 , 吃了几口 , 弟弟笑着偷偷地和我说:“哥哥 , 你下次再找不着赵叔叔就好了......”我给弟弟使了个眼色 , 发现母亲坐在那里发愣 , 就问母亲:“妈 , 你怎么不吃?”母亲说:“你们吃吧 , 你们吃吧 , 你们也缺嘴啊!”突然母亲的眼圈红了......现如今我们的生活好了 , 可惜父母都驾鹤西去 。 我多次炒酱炒肉丁 , 从来都没有炒出母亲所炒的味道 。 新冠疫情爆发 , 我宅在家里翻看父母的照片 , 忽然间我明白了 , 我炒的酱炒肉丁没有“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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