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噘与喝拦
一但凡雁北人都知道 ， “日噘”就是骂人 ， “挨日噘”是被骂 。 “欠日噘”是犯贱或自己找上门来被人骂 。 其实 ， “日噘”一词不光是俺们雁北人的“专利” ， 在内蒙古西部、陕西、甘肃、宁夏以及四川、重庆等地也都在广泛应用 。噘 ， 《汉语词典》解释为：同“撅” ， 翘起 。 如：撅嘴 ， 表示生气 。 方言：骂 ， 斥责的意思 。 例句：请你不要噘人 。 我又没噘你 。国人尚虚荣 ， 搞笑段子颇多 。 话说北京早年有个拉黄包车的 ， 突然有一天喜孜孜地告诉同行 ， 梅兰芳跟他说话了 。 有人问他具体地点时辰 ， 他说昨晚在华乐园 。 他因为去得早 ， 戏还没开 ， 走到台前用手扶住戏台的栏杆想往上爬 。 此时梅先生突然现身了 ， 见状大声呵斥他：“滚下去！”听者哈哈大笑 ， 都说：“人家那是日噘你呢！”他说：“日噘也算说话 ， 不服 ， 你也去找梅先生日噘一把！”抄录一段《阿Q正传》：“太爷一见 ， 满脸溅朱 ， 喝到：‘阿Q ， 你这混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 ， 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吗！’阿Q不开口 ， 想往后退了 ， 赵太爷跳过去 ， 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 ， 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阿Q活该叫赵太爷日噘 ， 因为“你也配姓赵？”公社化时期 ， 得胜堡的社队干部也都喜欢日噘人 。 1958年得胜堡生产队要吃食堂 ， 要求灶镬都刨了 ， 铁锅都交到大队炼铁 。 那时 ， 五舅多了个心眼 ， 留下一口促猪食的锅 ， 以防万一 。 此事被人汇报给大队书记 。那一季 ， 大队书记碰见五舅一回日噘一回 ， 即使五舅满脸堆笑也不放过 。 按书记的说法是“杀鸡儆猴” ， 这些人不敲打敲打 ， 他们肉紧的不行 。 后来果然其他私藏炊具的人也都纷纷交出来了 。那年 ， 达拉特电厂一期工程投产试运行 ， 国家电力部、发改委都派高官来祝贺 。 那时正值初春 ， 达拉特位于库布齐沙漠边缘 ， 景色荒芜 ， 一片肃杀 。 北京大员驱车进入厂区 ， 却见厂区一片葱茏翠绿 。 下车观察 ， 原来路边的草坪 ， 都是塑料材质 ， 像地毯一样铺设的 。 有些“树”也都是临时栽种 ， 绿漆喷涂的 ， 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 。 那天 ， 一起陪同的当地官员们 ， 可让日噘灰了……日噘一词 ， 普遍存在于全国各地的方言里 。 日噘各地发音不一 ， 有的说“ra jue” ， 有的说“re jie”等 。 在晋北 ， 日噘有责骂训斥的意思 。 在重庆方言里 ， 日噘有嘲讽讽刺的意思 。据说 ， “日噘”是“詈诘”的方言古音 。也有人认为 ， “噘”应为“觖”jué 。 汉字基本字义有“不易满足”的意思 ， 如觖望（不满意 ， 抱怨） 。 该字古同“抉” ， 挑剔意 。还有一说 ， “噘”是“攻讦”的“讦”的方言 。不才则认为 ， “日噘”或应为“日诘”？因为“诘”有“谴责 ， 问罪”之义 。 如“诘责”“诘难”等 。 《广雅》注释“诘 ， 让也 ， 责也 。 ”（笔者按：让 ， 古义“讥讽”） 。“噘”或可为“决”？炮决→犬决→日决！日决是终极版 ， 秒杀鑫胖 。在晋语里 ， 比“日噘”更厉害的 ， 还有“操噘” 。 但专家认为“操噘”应为“諎诘” 。 何为“諎”？諎者“大声也”（《说文解字》） 。老夫认为 ， “肏噘”与“日噘”并无本质不同 ， 因为在古语中“日”即为“肏” 。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 ， 有这么一段：“刘姥姥拿起箸来 ， 只觉不听使 ， 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 ， 下的这蛋也小巧 ， 怪俊的 。 我且肏攮一个 。 ’”这里的“肏攮”便读作“日攮”；《红楼梦》第四十三回：尤氏笑道“我说你肏鬼呢 ， 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这里的“肏鬼”即读作“日鬼” ， “作怪或捣鬼”的意思 。 至此 ， 你还有啥话可说？二晋语里还有个詈词叫“喝拦” 。“喝”本为吸饮 。 但在此处为叹词 。 表示惊讶的语气 。 例如“喝！这么快就来了？”高声呼叫 。 例如“喝采”“呼喝”“喝责”“大喝一声” 。古时关于“喝”的词汇很多：“喝报” ， 即大声报告 。 清·黄六鸿《福惠全书·刑名·检验》“以尸场最宜肃静 ， 以便仵作喝报明亮 ， 检官听真登填 。 ”“喝骂” ， 高声斥骂 。 《史记·苏秦列传》“是故恫疑虚猲” 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言秦虽至亢父 ， 犹恐惧狼顾 ， 虚作喝骂 ， 骄溢矜夸 ， 不敢进伐齐明矣 。 ”“拦” ， 动词 。 本义：阻挡 ， 遮拦 。 《玉篇》“牵衣顿足拦道哭 ， 哭声直上干云霄 。 ”古时关于“拦”的词汇也不少：把拦 。 《金瓶梅词话》第九七回“自从春梅这边被敬济把拦 ， 两家都不相往 。 ”抅拦 。 宋元时的戏场和其他演艺场所 。 一般用栏杆作围或用大幕隔开 。 亦泛指声色场所 。“喝拦”本是宋代皇帝在行宫及太庙斋宿时的一种警卫仪式 。 宋·周密《武林旧事·大礼》“行宫至暮 ， 则严更警场 ， 鼓角轰振 。 又有卫士十余队 ， 每队十余人 ， 互喝云：‘是与不是？’众应曰：‘是 。 ’又喝云：‘是甚人？’众应曰：‘殿前都指挥使某人 。 ’谓之‘喝拦’ 。 ”“告喝”是一个汉语词语 ， 读音是gào hè ， 意思是指古时官员就道 ， 前导仪卫大声传呼 ， 令人退避 ， 以示威严 。 “告喝”也有点“喝拦”的意思 。再后来把上级对下级、官员对群众、市民对农民工、洋人对华人、大城市人对小城市人的批评、指责、数落、训斥 ， 统统称之为喝拦 。在雁北人当中有资格“喝拦”人的 ， 要么是长辈 ， 要么是领导 ， 要么是大哥 ， 要么是大姐 ， 要么是老板 。 总之 ， 他（她）一定是喝拦人不带脏字 ， 训人不露牙齿 。 他（她）不一定站在真理一边 ， 也不一定喝拦得合情合理 ， 但他（她）一定是可以喝拦你的人 ， 能够喝拦你的人 ， 喝拦你还让你不敢犟嘴的人 。喝拦的形式有明有暗 ， 声音有大有小 ， 未必都是金刚怒目 ， 疾言厉色 ， 也未必都是咋咋呼呼 ， 大喊大叫 。 喝拦什么 ， 怎么喝拦 ， 取决于事情的大小轻重 ， 也和喝拦人的性情、修养和其所处环境有关 ， 关键要看他（她）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其实 ， 喝拦人也是一门学问 。 敢喝拦不等于会喝拦 ， 会喝拦不等于能喝拦到点子上 。 喝拦人也分大喝拦和小喝拦 ， 大喝拦只对事不对人 ， 目的是起到训导和警示作用 。 小喝拦只对人不对事 ， 属于典型的以大欺小 。 在俺们雁北人看来 ， 喝拦人的最高境界是不打草稿也能滔滔不绝地数算你一两个钟头 。文革时 ， 五舅从呼市回得胜堡 ， 火车晚点 ， 后半夜才到堡子湾 ， 进堡门时 ， 教值守的红卫兵们“喝拦”了半天 ， 回了家 ， 吓的好几天起不了炕 。我读小学、中学那会儿 ， 最怕填表 。 不是害怕表的内容繁杂 ， 而是羞愧于自己的出身 。 如何填？填什么？常常使我焦灼不安 。按政策：“家庭出身应填写本人取得独立经济地位或参加革命工作前的家庭阶级成分 。 阶级成分应以土改或土改复查和民主改革时划定的为准 。 ”若按改革时的情况来衡量 ， 父亲已经无业 ， 无疑为城市贫民；若按土改政策 ， 以解放前三年的情况来划定 ， 也应属贫农 。 因日寇1937年攻陷凉城后 ， 家中房屋被彻底摧毁 ， 父亲与两位兄长已经逃离 。 土改时 ， 永兴家中空无一人 ， 我家究竟属何种成分当时并未划定 。记得第一次在学校填表 ， 一发下表来 ， 我就先把家庭出身填了 ， 空格内恭恭敬敬地写上：“破产地主” 。结果老师随即就把“破产”二字划掉了 。 我问老师为何？老师金刚怒目地喝拦我说：“都不填地主 ， 以后还有地主吗？！”1967年1月29日 ， 国务院向全国发出了关于春节不放假的通知：“当前正处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 ， 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全面夺权的关键时刻 。 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决定1967年春节不放假 ， 职工探亲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暂停执行 。 ”那年 ， 我正赶上能享受探亲假 。 我不甘心 ， 想去找革委会筹备组的赵主任碰碰运气 ， 让他给特批一下 。 因为我的反革命帽子刚被摘掉 ， 也许能够通融 。 那天 ， 我一走进他办公室 ， 就看见他一脸“旧社会”的严肃 。 我有些后悔 ， 基本上是说不出话来 ， 于是用颤抖着的双手递上了事先写好的请假报告 。穷汉乍富的赵主任半低着头 ， 抬起眼皮 ， 眼睛透过眼镜镜片上方的空间看过来 ， 问：“为什么要请假回家？”声音虽然不重 ， 却带着几份威严 。“正月初四是我爸的五十岁生日 ， 我想……”看着他射过来象刀一样锋利的目光 ， 我把想好的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全忘了 ， 说出了实际的想法 。“毛主席都不过生日 ， 你爹还要过什么生日？”赵主任大声喝拦我说 。 我的第一次探亲假就这样泡汤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