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这人世间所有的春天,都属于汉口二表哥( 二 )

大国小民|这人世间所有的春天,都属于汉口二表哥
姨妈从刘浩上高三后 , 几乎每个月都去寺里拜佛 , 不知道花了多少香火钱 。 武汉人都说汉阳归元寺的菩萨最灵验 , 但姨妈年纪大了 , 腿脚不便 , 平日连巷子都很少出 。 于是她选择了离家近一些的汉口古德寺 , 说“菩萨都是一样的 , 心诚则灵” 。 到了2009年刘浩高考前一个月时 , 姨妈按照寺庙里面师傅的要求 , 吃了整整一个月素 。刘浩最后考取的是武汉大学土木工程专业 , 所有老师都说 , 以他平时的成绩来看 , 他简直是一匹黑马中的黑马 。 录取通知书送达时 , 刘浩还在老巷子口帮他妈炸面窝 , 他拿着通知书飞一般地跑回家 , 因为他的奶奶已经望眼欲穿了 。 二表哥下班回家 , 姨妈颤颤巍巍地把录取通知书递到他面前 , 二表哥“笑得最少有五分钟合不上嘴” 。吃晚饭时 , 刘浩突然提出 , 自己要改姓李 。 他毕恭毕敬地放下碗筷 , 起身对二表哥说:“爸 , 我觉得只有等我考上大学了 , 我才能有资格跟您姓 。 ”二表哥望着二表嫂 , 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 他那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 , 令二表嫂终生难忘 。 而姨妈则当场老泪纵横 。当晚 , 姨妈亲自给我另外3个表哥一一打了电话 , 说 , “浩浩考上好大学 , 叫李浩了 , 做伯伯叔叔的 , 要随个大礼祝贺一下” 。 老太太一呼百应 , 第二天 , 那3个表哥各自拖家带口 , 十多口子人从四面八方赶回五彩三巷 , 各出5000元大红包 。 二表哥请一大家子人在六渡桥附近的一家大酒店吃了顿饭 , 从来不会喝酒的他跟兄弟们每个人干了一杯 , 喝得两腮粉红 , 那笑脸像春天的花儿一样好看 。从此 , 这个家庭的一年只有一个季节——每一天都是这一家四口的春天 。4在接下来的行文中 , 我就应该称刘浩为李浩了 , 这个喊我“表姑”的孩子 , 我感觉他此时真的已经与我血脉相连了 。李浩在整个大学期间几乎没跟家里要过生活费 , 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的收入就是他的经济来源 。 拿到第一笔奖学金时 , 他给二表哥买了一件浅色的夹克衫 , 因为他认为二表哥皮肤白 , 个子小 , 适合穿浅色衣服 。姨妈对李浩说:“这是你爸长这么大岁数第一次穿新衣服 。 以前总是捡你大伯和叔叔们的衣服穿 , 他长得又矮 , 穿着总是不合身 , 现在他也有儿子疼了 。 ”那一年是2010年 , 二表哥53岁 , 仍然在小学当保安 , 每天一大早出门上班前 , 先帮二表嫂出面窝摊子、端豆浆 。 有一天 , 他对二表嫂说 , 他要给儿子在武汉买套好房子 , 以备将来娶儿媳妇 。那两年武汉房价正在飞升 , 均价在7000一平米左右 。 二表哥说他想在武昌东湖旁边买房:“那里离武汉大学近 , 有省政府机关 , 以后我孙子就要住在这样有文气的地方 。 不像汉口 , 太热闹了 , 总让人静不下心来 。 ”这想法把二表嫂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买房子 , 以为这老巷子就是一辈子 , 支撑着供完李浩念完大学 , 已经是尽她最大的努力了 。二表哥没有跟任何人商量 , 在他自己认为充满了文气的东湖边 , 订下了一套92平的三室两厅 , 首付20万 , 贷款45万 , 20年还清 , 月供2000 。 他是在办理最后手续的时候 , 才通知了李浩过来签字 。 李浩在接到二表哥电话的时候 , 才知道买房子的事 。回家的路上 , 二表哥心平气和地告诉李浩:“首付当中有15万是我们家这么多年的积蓄 , 有5万块钱是找你大伯借的 , 以后就用我和你妈妈炸面窝卖豆浆的钱慢慢还 , 你大伯说不用还 , 但是你妈妈说一定要还 。 月供的2000 , 我现在一个月的工资就够了 , 过几年我退休后还可以领退休费 , 那时我还可以找另外一份工作 , 说不定工资会更高 , 73岁的时候 , 我就可以把贷款还清了 。 那时候 , 我孙子都有十来岁了吧 , 啊?你说呢?”后来李浩回忆说 , 二表哥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 以后也没有了 。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 其实他从没想过离开汉口 , 他觉得他的根就在五彩三巷里 。李浩大三时 , 喜欢上了同校一个来自湖南农村的女孩子 。 女孩子家姐妹5个 , 她最小 , 家里的条件可想而知 。 与此同时 , 有一个同系的武汉女孩子喜欢李浩 。 有一天 , 李浩问二表哥 , 应该怎么选择 。二表哥说:“肯定选你自己喜欢的 。 ”李浩说:“不 , 肯定是要选你觉得行的 , 因为这关系到你后半生的家庭幸福 。 ”二表哥说:“那就选你喜欢的 。 ”二表嫂避开李浩 , 对二表哥说:“应该选择武汉的女孩子 , 家里条件好 , 我们娘俩从农村来的 , 这么多年拖累你够多了啊 。 又去找一个农村来的媳妇 , 这以后有多累?”二表哥瞪了二表嫂一眼 , 脸色从未如此难看 。越来越多的高楼 , 把五彩三巷包围得严严实实 , 巷子里住的人慢慢地都老了 。 他们的下一代当中有很多人都住进了高楼 , 有的房子就租给了从农村来武汉讨生活的人们 , 这让二表嫂的面窝豆浆生意一直持续兴隆 , 在李浩大学毕业的那一年 , 就还清了为了买房子借的大表哥的钱 。 这让二表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亲兄弟 , 明算账 。 ”他总是用这样一句话来拒绝兄弟们的帮助 。老房子裸露的红砖黑瓦以及“吱吱咯咯”作响的阁楼楼梯 , 像他们的日子一样平静温润 。2013年李浩大学毕业 , 放弃了保研资格和一家深圳房地产公司的高薪招聘 , 进了本地一家省级建筑设计院 。 他说只想待在武汉 , 早一点工作赚钱 。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 , 单位不在汉口 , 而是在武昌——当年二表哥为他买的房子就在离单位两站公交车的地方 , 相比同事们每天辗转一两个小时的上班路程 , 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不过 , 李浩并没有立即住到武昌的新房子里面去 , 刚开始上班时 , 仍然每天往返武昌与汉口之间 , 只不过他让奶奶搬进了卧室 , 自己睡在小厅 , 一如奶奶当年对他的守护 。二表哥当年买房时准备贷款还到73岁的计划 , 被李浩工作3年后的一大笔进账提前结束了 。 这一年二表哥正好退休 , 有了退休费 , 还可以继续在小学做保安 , 拿跟从前一样多的工资 。一时间 , 二表哥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宽裕到他直感叹:“这样的好日子 , 觉得活到100岁都不够 。 ”李浩喜欢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二表哥的儿媳妇 。 2019年12月份 , 李浩媳妇怀孕5个月的时候 , 检查出来是双胞胎 , 这让80多岁的姨妈喜不自禁:“李家隔代一对双胞胎 , 哼!那几个孙儿孙女都不替我争气 , 还是浩浩的媳妇踏我的代!”(踏代 , 鄂中方言 , 原意指后辈的长相、智商方面遗传像长辈 , 后也延伸指行为、能力方面的“像” , 还有“接班”的意思 , 反之则为脱代)二表哥承诺李浩 , 过完年就让二表嫂到武昌的房子里专门照顾怀孕的儿媳妇 , 他就留在老巷子里 , 也不去小学上班了 , 接下二表嫂的面窝豆浆摊子 , 每天赚多少是多少 , 还能照顾姨妈 。 等姨妈百年归世了 , 他就去武昌的房子里住 , 一心一意接送两个孙子上学放学 , 二表嫂在家里做饭 , 让李浩夫妻俩好好工作 , “争取都在单位做个领导” 。二表哥跟李浩说这番话时 , 是2020年元旦那天 , 李浩夫妻俩一起回老巷子吃饭 。 在二表哥的心里 , 新的一年得有一个新的打算 , 何况他的日子是这么美好 。二表哥问李浩什么时候吃年饭 , 腊月二十八还是腊月三十?在家里吃还是在外面吃?尽管吃年饭上酒店已经是武汉人的习惯 , 但因为姨妈的坚持 , 二表哥一家人一直是在老巷子里吃年饭 。 李浩就说:“我们单位二十九才放假 , 那就三十吧 , 听奶奶的话 , 我们回家吃 。 ”5小学放寒假了 , 为了拿值班工资 , 二表哥主动申请了留校值班 。几天后 , 他感觉身体不舒服 , 咳嗽不停 , 浑身没有力气 。 这是武汉一年中最湿冷的季节 , 二表哥以为是感冒 , 可买了药吃 , 也不见好 。 跟他对班的同事看他脸色实在不好 , 就跟学校保卫处的领导反映情况 , 让他回家休息 。二表哥回家的那一天是1月17号 , 农历腊月二十三 。 二表嫂说吃药没有效果 , 那就去医院打针 。 他们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医院 , 只见候诊室里坐满了人 , 有部分人戴起了口罩 。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 医生快要下班时才叫到二表哥的号 。 验了血 , 说有炎症 , 打针消炎看看情况再说 。 医生说 , 现在病人太多了 , 他给二表哥开的都是一些常规的消炎药 , 一般社区门诊室都有 , 叮嘱:“把单子留好 , 今天这一针打完 , 后面两天就在社区诊所照单开药打针就行 , 如果过两天没有什么好转 , 再来看看 。 ”消炎针打了3天 , 二表哥咳得更厉害了 , 还开始有些低烧 。 1月19号晚上10点 , 上班忙了一天的李浩得知情况后 , 第二天一大早赶在上班前回到了老巷子 , 催促二表哥赶紧住院治疗 。 他自己戴着口罩 , 也带过来一大包口罩 , 嘱咐奶奶别出门 , 嘱咐父母出门一定要戴口罩 。 他觉得跟老人们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 只是说现在生病的人都是有传染性的 。李浩的心揪得紧紧的 。 他看到了媒体上关于医疗专家小组武汉之行的报道 , 但是他不敢断定 , 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二表哥赶紧住院 。然而这时 , 医院已经没有病床了 。单位放假之前实在是太忙了 , 从20号到22号 , 李浩穿梭在武昌与汉口之间 , 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 , 找了他在武汉为数不多的熟人的熟人、朋友的朋友 。 他甚至学着二表哥当年在车祸现场为他舍下一切的样子 , 给某医院的院长双膝跪下 , 可除了换来一声同情的叹息 , 仍然求不到一张病床 。22号晚上10点钟 , 李浩从武昌赶到汉口 , 又从汉口赶回武昌 。 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武汉在一夜之间封城 , 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停止运行 , 李浩从武昌再也到不了汉口 。 穿城而过的长江 , 跨江而过的大桥 , 横穿三镇的地铁 , 四通八达的环城路 , 一切曾经的坦途 , 都成为他此时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 , 这些都不是天堑 。 真正的天堑 , 是二表哥在1月23号那天给他在电话里说的话:“你再也不要跑来跑去了 , 我晓得我这病是怎么回事 。 你要是真为了让我放心 , 就莫再来了 , 照顾好你媳妇 , 你要是不听话跑过来看老子 , 老子还死得快些 。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 , 二表哥开始高烧不退 , 躺在床上时而清醒 , 时而糊涂 。 为了方便躺着打吊针 , 姨妈让二表哥躺在小厅的床上 。此时的武汉 , 街上冷冷清清 , 社区诊所的医生据说也病了 , 二表嫂找不到能够帮忙的人 。 姨妈只能搬张靠椅 , 坐在二表哥床边 , 抓着他的手 , “儿啊、乖的” , 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每个人都知道最后的结局将会是什么 。 对于二表嫂来说 , 那几天仿佛是一百年那么长 , 又仿佛是一秒钟那么短 。 李浩先是一天几个电话 , 后来连打电话的勇气也没有了 。 他从来不敢忤逆二表哥的话 , 就像没有考上大学之前不敢姓李 。1月29号是正月初五 , 那一天的阳光很好 , 照在老巷子的红砖黑瓦上 , 那么温暖 。 早上8点 , 二表哥很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 没有后来人们所说的像溺水一样的挣扎 。 二表嫂说 , 那一定是他舍不得他的老母亲和老婆难过 , 忍住了他自己的难过 。社区的人接到二表嫂连哭带喊的电话 , 直接联系了殡仪馆的车 。 一只带拉链的像睡袋一样的白色袋子 , 就带走了二表哥 。 任凭姨妈怎么喊“我的二乖乖” , 都留不住远去的那辆白色的车 。二表哥走了 , 社区的人在他家的门上贴上了封条 , 说按规定与他密切接触的人必须居家隔离 , 如果过几天检查被感染 , 必须去医院 。 几天后 , 社区的人和医生上门做排查 , 姨妈和二表嫂的核酸检测都是阴性 。 医生说 ,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 有多少家庭都是一人感染 , 全家连带受累 。二表嫂说:“你二表哥把这一家人的罪都背在他自己身上受了 , 是他保佑了我们这老老小小的平安 。 ”直到社区的人陪着李浩去汉口殡仪馆领骨灰盒 , 这当中的68天 , 姨妈和二表嫂没有走出这老巷子窄小的老房子一步 。 婆媳俩相依为命 , 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二表哥的种种事情 。 仿佛只有这样 , 他才能跟她们在一起 , 捱过冬天的最后几天 , 捱过春天的每一天 。二表嫂唯一没有告诉她婆婆的是 , 不是她不愿意为二表哥生孩子 , 而是医生说二表哥这辈子没有福气生孩子 。4月7号那一天 , 细雨纷纷 。 李浩捧着骨灰盒出了殡仪馆 , 大表哥开车带着二表嫂等在停车场里 。 社区的安排是出了殡仪馆直接去公墓安葬 , 李浩要求 , 能不能绕道一下武昌 , 他想让他媳妇抱着刚满月的一双儿子等在他家所在的小区门口 , 让他的父亲看一眼孙子 , 也让他的儿子看一眼爷爷 。陪着李浩去的社区工作人员是老巷子的老邻居 , 点头答应了 。 车在小区门口停了5分钟 , 大表嫂带着李浩的媳妇 , 抱着双胞胎等在那里 。 李浩的媳妇一手抱一个孩子 , 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鞠了3个躬 。二表嫂在车里失声痛哭 。后记二表嫂痛哭的声音 , 在低低矮矮的阁楼里显得很压抑 。姨妈在楼下大声音说:“二媳妇呀 , 莫哭了 , 莫惊动了你男将(武汉人对丈夫的称呼)的魂魄 。 ”姨妈一直认为二表哥的魂魄还在这屋子里 , 陪着她们婆媳俩 。 其实姨妈自己也总是在流眼泪 , 只是不出声音地哭 。姨妈终于同意住到大表哥家里去 , 她觉得自己也不能一直拖累二表嫂 , 而是应该让二表嫂一心一意地去照顾她那一对重孙子 , 就像二表哥当初许诺李浩的话一样 。这样一来 , 老巷子里的房子就空着了 。 大表哥当家 , 说这老房子以后怎么处理就是李浩的事情了 , 李家人谁也不准有意见 ,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房子是二表哥的 。二表哥仿佛一直活在2020年的老巷子的春天里 。他把他心里的春天 , 在那些平常的日子里 , 以简单的姿态送给了身边的亲人 。 他把2020年的春天 , 在那十几天艰难的日子里 , 以决绝的姿态留给了活着的亲人 。 所以 , 这人世间所有的春天 , 都属于他 。编辑:唐糖题图:《我的独裁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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