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我愿意当个精神病,不给家里添麻烦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本文为“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连载第08期 。前言我是一位心理治疗师 。 在一家精神专科医院就职 , 为精神疾病患者提供心理治疗 。“做一个正常人” , 是这里每一个病人的努力方向 , 患者是在接受治疗 , 也是在努力获得家庭、社会的认可 , 寻找重返正常生活的希望;而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我们 , 一言一行可能都会是某个患者眼里的火烛 , 或是阴雨 。我也想将自己听到和见到的这些故事记录下来 , 希望愿意看这些故事的朋友 , 能看到如此平常的他们 , 也有七情六欲 , 知冷知热 , 会哭会笑 , 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这就是我想讲这些故事的初衷 。人间 | 我愿意当个精神病,不给家里添麻烦
人间 | 我愿意当个精神病,不给家里添麻烦
冬天 , 精神专科住院部门口的木棉树有些哀靡 , 时不时落点絮下来 。每到年关 , 我们康复科办公室都会格外小心 , 就算大家多么期待假期的到来 , 一旦出了门 , 所有人都会立即默契地收起表情 , 避免在住院病人面前表现出一丝喜悦——毕竟 , 不是个个病人都能回家团圆 。不少长期住院的患者 , 逮到机会就会追着医生问——“今天能出院了吗?”“能不能让家里来看我?”“能借手机打个电话 , 就几分钟 , 行不行?”出于稳定病情的需要 , 也不是每个人的每个要求都能满足 。 但即便是希望连着失望 , 至少还算是念想 。 而有些人却连问也懒得问 , 越是快乐的节日 , 他们越不快乐 , 比如娥姐 。1娥姐40多岁 , 是被家里遗弃的 。依照记录来看 , 她来我们这儿住院大约是2010年的上半年 , 家里人交了1个月的住院费后便杳无音信 。 医院找派出所 , 发现娥姐家人留下的电话、地址都是假的 , 医院周边也没人认识娥姐 , 更不知道她的家究竟在哪里 。医生问娥姐 , 她只说不知道 , 问得狠了就“发癫” , “鸡飞狗跳 , 搞不清是真是假” , 护士直说 。娥姐的日常用品多是捡别人出院不要的 , 少有新物件——因为没人给她送东西——几件旧衣裳来回换 , 不论四季 , 最爱穿一件宽大的蓝色薄棉袄 , 错布着横横竖竖的破口 , 一条单裤 , 黑一块黄一块的 , 看不出材质 。 不知为何 , 娥姐头上总插把烂梳子 , 时常拿下来 , 呼两下她那个胡乱的马尾 , 整理不到的散发 , 便任其肆意地往四周曲伸 。娥姐其实长得不差 。 额高且宽 , 大眼浓眉 , 眼窝内陷 , 若有人偶尔跟她对视 , 她会刻意瞪得灼灼有神 , 透出几分坚忍 。 同事间较少谈论她 , 谈起来也是几句“玩笑话”:“娥姐啊 , 在病房里勤快得哟 , 抢着拖地 , 擦厕所 。 ”“她又没钱住院 , 手脚不勤快点还能怎么办呢 。 ”当然 , 也绝没有人会真心笑出声来 。 这样被家人遗弃病人 , 在大多数精神专科医院都有 。 一个精神病患者 , 动辄几年、十几年的治疗 , 还有发病闹事的风险 。 从物质上、精神上 , 对家人都不啻为一种长期折磨 。 何况孩子会大 , 父母会老 , 还有人要继续过日子 。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原因 , 遗弃都算是“最轻松”的做法了 。在大院其他住院患者的眼里 , 娥姐是个“厚脸泼皮” 。康复大厅的台阶 , 繁茂的老榕树高高架起了屏障 , 在这里映出一片阴凉 。 娥姐常懒坐在这里 , 拎一节树枝 , 盯着进进出出的人 。 有带着吃食的人经过 , 她便立即拿叶子拂干净阶上碍眼的浮土 , 拱到人前 , 伸上脸自来熟地说:“来了呀?”如若对方应一声 , 她即刻就会跟上 , 人家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 别人看书 , 她要歪着头挤进半个脑袋 , 别人唱歌 , 她要趁间奏衬上两声 。 人家笑几声 , 她也会趁势虚扶着别人的臂膀 , 适时地乐成一朵花 。 这样 , 在人家掏出东西吃的时候 , 她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混上一口 。病房里病人吃的零食 , 都是家里送来的 , 平时放在护士那里 , 定时发放 。 娥姐没有家人 , 自然没有零食 , 平日里一日三餐 , 也是医院掏钱 , 按照最低标准保障着 。“上过当”的人 , 绝不会再理会娥姐的殷勤 。 善些的 , 再碰到娥姐 , 便捂着吃食独自走开;碰到蛮霸一些的 , 会毫不客气地点破娥姐的“套路” , 有时还会伙同几个“捉狭者” , 刻意靠近坐在台阶上的娥姐 , 指桑骂槐 。另一方面 , 娥姐又是个极为不屈的“好斗分子” , 绝不顺服于他人聚众得势的淫威之下 , 立刻会与之激烈对抗 。 无论是面对妙语连珠的口吐芬芳者 , 或是中气十足的高音喇叭者 , 娥姐从不落下风 。这样的场合我见过多次 , 每每这个时候 , 我总感觉娥姐不是精神病患者——她吵架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清醒 。 我也劝过她:“娥姐 , 有什么好吵的喔 。 ”娥姐满脸不忿:“是老子上去硬抢?自己个傻X主动送上门 , 来骂骂骂 , 呸!”我又说:“他们都是家里花钱买的 , 没多少 , 你别去搞了……”娥姐听完 , 狠斗的表情忽然立马垮了 , 默默扭头走开 , 我这才意识到 , 自己多说了个“家”字——对于家这个字 , 娥姐异常敏感 , 不愿意说 , 更不想听到——听说娥姐住了这么些年 , 科室的主任换了3个 , 个个都想把她送回去 , 但每每问到她家在哪儿 , 娥姐总是那几句话 , “不知道 , 不记得” 。 问得狠了 , 娥姐就发一些“不知真假”的疯:脱光衣服 , 但又裹着被子 , 以头撞墙 , 却又隔着枕头 。“哎 , 你说这人奇不奇怪 。 ”病房的护士与我闲聊说起 , “住在这里个个儿都想回去 。 平时清醒很 , 她不想家吗?想一辈子赖在这?”娥姐睡女病房最差的床位 , 靠着公共洗手间 。 除了每天的用药、吃饭、基本护理 , 其他的项目能免则免 。 还好娥姐也算是个“识时务”的人 , 积极帮着护士做清洁 , 帮忙维持病房的秩序 。 别人要是不惹她 , 她也不惹别人 。 “当个便宜护工养着吧 。 ”院长几次在会上说起她 , 也无计可施 。2娥姐的家在哪里 , 她到底想不想回家 , 对这儿的所有人来说 , 几乎已是个懒得讨论的问题 。 用女病区护长的话来说:“哎呀 , 看着医生问她我都上火 , 别给我们病区找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 ”2017年 , 我曾仗着刚来不久 , 年轻气盛 , 单独找过几次娥姐 。 想借着心理治疗的名头 , 打听打听她的情况 。 娥姐依然十分谨慎 , 关于自己个人情况的事绝口不提 。 大概也是看我年轻 , 还时不时抖点泼辣霸蛮的神态 , 让人招架不住 。只是有一次 , 我实在不想再弯弯绕绕 , 歪头瞪眼问她:“娥姐 , 我都找你这么多回了 , 好歹说说家里吧 , 什么都行啊 。 ”说完我其实有点怕 , 但娥姐却没有“翻脸” , 反而变得有些呆滞 , 眼睑下垂 , 嘴里不断小声嘟喃:“回不得啊 , 回不得……”看样子还是不能再继续谈了 , 只好又作罢 。只是“回不得”三个字 , 让我有了不少联想 , 我将其当作一个“重大发现” , 跟娥姐的医生讨论 , 但医生也只是说:“这里无奈的东西多得是 , 你跟自己过不去干什么?”2018年的夏季 , 最热的那几天 , 医院怕病人下大院自由活动的时候中暑 , 将放风时间改成下午6点 。 某天下午 , 自由活动刚开始 , 外面忽然传来老乌(大院值守员)一声怒吼:“衣服放下来!”寻声而去 , 在大院边角的一株榕树下 , 老乌面红耳赤 , 如一座的巨塔 , 向他面前畏缩着的两个人倾压过去 。 一个是娥姐 , 上身的汗褂被撩起了半截 , 另一个是黄仔 , 一名年轻的癫痫患者 , 身体蜷缩着 , 地上散落着几包饼干 。黄仔急切地来回摆手 , 说:“不是我啊 , 是她自己脱……”“你狗屁!”老乌前踏一步 , 怒骂 , 止住黄仔的话 。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 老乌呼了口气 , 鼓了鼓眼睛 , 挥着手说:“走走走!拿起东西走!”黄仔如蒙大赦 , 抓起地上的饼干往病房跑 。 一直不说话的娥姐 , 忽然跳起来 , 两臂挥出 , 死死攥住黄仔的上衣下摆 。 因为动作太大 , 上半身几乎都露出来了 , 也丝毫不在意 , “义正言辞”向着老乌大喊:“乌司令(大伙对老乌的戏称) , 我俩说好的 , 看了就要给 。 你让他拿起就走 , 没这个道理!”老乌眼眉一挑 , 表情缓缓转淡 , 又往四周看了看 , 似笑非笑地说:“好 , 脸都不要了 , 是吧 。 ”老乌盯着二人 , 但娥姐黄仔无动于衷 , 保持着姿势 , 一拉一扯 , 看起来在暗暗较着劲 。 老乌的胸腔缓缓鼓起 , 猛然间 , 大吼一声:“滚!”声若惊雷 , 炸得整个院子的人都看过来 。老乌甚少发火 , 病人们吓得鸦雀无声 。 娥姐见状 , 悻悻地收了手 , 赶紧把衣服拉正 。 黄仔手里的饼干也被吓得散落一地 , 不敢弯腰去捡 。 老乌扫了一眼 , 没说什么 , 扭头往办公室走去 。 我跑过去捡起地上的饼干 , 想了想 , 放到娥姐手里 。 然后转身跟着老乌回办公室 。老乌把事上报主任 , 主任上报了医院 , 医院通知病房 , 将娥姐、黄仔与其他住院病人分开 , 也不准下到大院自由活动 。 “事儿不大 , 影响太大 , 暂时先这样吧 。 ”主任在科室会议上这样说 。毕竟这里住的都是精神疾病患者 , 没有谁敢保证 , 这种行为会不会刺激到其他病人 , 暂时把两人单独护理 , 是个比较稳妥的处理办法 。 对此 , 娥姐反应十分剧烈 , 她先是质问医生:“凭什么不给我下大院!”医生不太好回答 , 只能劝她耐心点 。 而后她又对自己被单独“隔离”表示不满 , 要求供应好一点的“补贴餐” , 这自然是被拒绝 。娥姐开始不吃药了 , 好几次被巡房的护士发现把药扔在窗户根 。 还把衣服脱了 , 双臂向后展开 , 在病房里跳来跳去 , 护士问她:“娥姐 , 你干嘛呀?”她跟着学:“娥姐 , 你干嘛呀?”护士又问:“娥姐 , 别闹啦!”她又学:“娥姐 , 别闹啦!”过了好几天 , 娥姐的病情似乎越发严重了 , 异常行为难以控制 , 且不分白天黑夜 。 病房里无论排什么班 , 都要预留一两个人 , 专门盯着娥姐的一举一动 。 因为没有家属 , 很多需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的治疗项目 , 医生也不敢给娥姐上 。女病房的主任实在没有办法 , 跟院里报告 。 院里研究后 , 决定把娥姐转到福利医院 。福利医院条件没有我们这里好 , 但收治的大多是像娥姐这样夹杂着各种家庭问题的患者 , 经验丰富 。 其实这个想法以前也有人提过 , 但考虑到娥姐可怜的处境 , 也不惹事 , 就没把她送去 。“这次应该不行 , ”过了几天 , 院长特地来了趟女病房 , “起码先去把病情控制住 , 之后的事再说 。 ”3过了几日 , 我把娥姐的病历提前整理出来 , 送到女病房 , 恰遇女病房的护士长 。她止住我递过去的手 , 笑着说:“留着留着 , 先用不上了 。 你猜怎么了?”不待我回应 , 护士长便迫不及待地答:“她家里人 , 找到了!”护士长说 , 福利医院接人当天 , 娥姐一路从病房抵抗到门口 , 一直大喊大叫 , 赖在地上 , 双腿绷直 , 奋力抵抗着抓住她双臂的两个男护士 , 就是不愿上车 。“我们都看不下去了 , ”护长摆着手 , “后来你猜怎么了?”原来 , 娥姐为了不转去福利医院 , 把自己家地址说出来了 , “也不傻嘛 , ”护长摇着头 , “已经去人到她家里了 , 等着吧 。 ”困扰数年的事 , 就这样荒诞地解开了 。 娥姐为什么不愿意去福利院?谁也不知道 , 但现在谁还在乎这个事呢?大家只知道 , 娥姐仓皇里说出的地址不太准确 , 只能分辨得出是在我们市下属某个镇上的一条街 。 还好街道不大 , 加上派出所的配合 , 娥姐的家很快就找到了 。负责找人的是医务科的典主任 。 再去送病历时 , 我正遇到他与女病房鲁主任说起这事 。“一开始说找错人 , 装得有模有样 。 我没讲几句就翻脸 , 还拿起扫把要打人 。 ”典主任摆着手 , 唾沫横飞 , “还是警察同志有经验 , 拿着照片 , 去左邻右舍敲门问 , 这就没话说了吧?”典主任说得兴起 , 又正气凛然地继续说道:“我跟他们说 , 走 , 现在跟我去派出所解决 , 什么资料都是全的 , 还打人?”鲁主任与我恰时地向他大幅度地点头 , 满脸严肃 。 典主任随即又稍显哀痛:“但她家那个情况 , 哎……连老带小七八口人 , 挤在一起住 。 院长心善 , 说先请过来医院 , 谈谈再看吧 。 ”鲁主任与我 , 又同时以眼观鼻 , 缓缓点起头来 。以往这种谈话 , 大多是请一两个能做主的家属到医务部办公室谈 。 但院里考虑到时间久远 , 还有娥姐及其家人实际情况 , 把谈话地点安排在了康复科的家属接待室 , 还叫上我在内的两个心理治疗师 。 院长特意叮嘱我们说:“就算谈不出个结果 , 也要协助稳定好家属的情绪 , 别搞得剑拔弩张 。 ”娥姐家里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 但进到房间里跟我们谈的只有3个人 , 分别是娥姐的大哥、弟弟 , 还有母亲 。 大哥的媳妇及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和一个亲戚都在外面等候 。大哥头有些秃 , 穿着朴素 , 四肢颇为壮硕 。 弟弟很瘦弱 , 头一直不住地向四周歪晃 , 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受控制 , 走路的步伐看起来也不协调(笔者注:小儿麻痹) 。 母亲头发半白 , 身形已经有些萎缩 , 干干瘦瘦 , 沉默寡言 。 大哥二哥坐在接待室的条凳上 , 母亲被挤在中间 。其实医院就一个意见 , 无论娥姐继续住院还是接回去 , 前面欠下的钱 , 是一定要结清的——典主任说完这些 , 欠了欠身子 , 又补充了一句:“当然 , 考虑到咱家实际的情况 , 只要符合政策 , 能帮她争取的补贴 , 都会配合你们争取 , 这个放心 。 ”“补贴?”大哥抬起头 , 慢慢问道 , “还能有补贴?能给多少钱?”弟弟急忙伸过头插嘴 , 吐字有些含糊:“去……哪里领?我能……去吗?”母亲在一边 , 双手交握 , 沉默不语 。典主任直起身子 , 与我们几个偷摸着互相换了一下眼神 。“跟您解释一下啊 , ”我也不管是不是会错了意 , 擅自接了句嘴 , “现在不确定能不能要到补贴 , 也不知道有多少 , 这个还需要你们家属配合 。 而且 , 就算要到补贴 , 肯定是先补上她之前的住院费用 。 ”大哥皱眉 , 眼神飘忽左右看来看去 。 过了一会 , 他稍带着质问的语气 , 向我问道:“你就告诉我 , 是不是要我们掏钱?”典主任马上接话:“这话说得……不过 , 要谢谢你们理解 , 家属只要配合 , 这个工作就很好做 。 ”大哥迅速地扫了所有人一眼 , 岔开双臂 , 扬着调子:“哪来的钱呐 , 我家吃饭都有问题 , 没钱!”说完 , 兄弟两个一左一右 , 背对着往旁边微微扭过身子 , 把自己老娘晾在中间 , 一言不发 。 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又互相探寻着眼神 , 不约而同地活动了一下久坐的屁股 , 没人答话 。“我……”娥姐母亲忽然小声地说 ,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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