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泽:读史小记

历史门槛高不高?读史的门槛很低 , 写史的门槛挺高 。 历史首先是个材料学 。 材料包括两种:一种是原始材料 , 这类材料需要考据;另一种材料是对原始材料的解读 , 一般由专业学者进行 。如果只是爱好 , 相比其他学科 , 阅读历史的门槛差不多是最低的 , 零基础都鲜有阅读障碍 。 但你想写点关于历史的有质量的内容 , 那可就不太容易了 。因为阅读门槛低 , 历史爱好者众多 , 可以检验历史写作的群体也远远多于其他学科 。 想在史论方面做表达 , 先要过充分掌握材料这一关 , 这是费时耗力之事 。 和政治哲学不同 , 政治哲学可以建立在自定的假设前提之上 , 进行逻辑推演 , 所以阅读门槛虽高 , 但却未必需要掌握太多的材料 , 靠着强逻辑结构就有可能有高质量表达 。 而在历史方面 , 如没有充足的材料储备 , 强逻辑也是无源之水 , 无法仅靠逻辑就历史做出有价值的解释和推论 。历史学科的专业研究者大体会集中于一个朝代或者一个专题展开研究 , 深刻而全面的通史通论从来都是困难的 , 如果作者试图著作带有整体解释框架的通史综论那就更加困难了 。 细究之下 , 这里存在一些悖论 。这种情况下 , 因为涉及领域太广 , 作者通常不会也无力从原始材料进行自己对每个历史阶段的详细解读 , 只能全面采用第二种材料 , 也就是各领域专业学者对于相关原始材料的解读 。第一个问题是 , 作者是否有能力充分掌握全领域各种学界的研究 , 并及时追踪到最新研究的更新 , 也就是对第二种材料覆盖的程度 。第二个问题是 , 作者将如何选择第二种材料?这里首先涉及作者选择材料的能力 , 其次涉及作者选择材料的动机 。比如某位L历史学者 , 他在阅读思考中形成了一套对历史解读的系统架构 。 基于某种不便讨论的原因 , 他需要对读者强调他的这套体系 。 因此 , 在写作时 , 选择材料就会按照自己那套体系的需要进行 。 通俗的说 , 就是先射箭后画靶 。 如果你没有一定的历史功底外加强逻辑结构 , 仅从他的论述来看 , 你会频频点头称是 , 并感觉脑洞大开 。西方负责任的主流学者一般在运用原始材料时才会进行自己的解读 , 而在写通史的时候 , 却很少试图建立自己的整体解释框架 。 一则是思维方式的不同 , 西方以“不知”为常态 , 展示“全知”反倒滑稽 , 东方却相反 。 再则 , 如果作者试图在每个具体领域向读者展示该领域学界最有价值的观点 , 那么读者所面对的将是一个开放的、不确定的、并且最重要的是“相互矛盾”的介绍性通论 。 在此前提下 , 作者也不会尝试建立一个完整的系统解释框架 。最后一点很重要 , 需要补充说明一下 。 为什么作者在每个领域都选择公论或者最合理的研究成果 , 综合在一起反倒是一系列相互矛盾的观点呢?这还是因为准确的原始材料严重匮乏以及原始材料自身就缺乏一致性所致 。最近阅读了一位S学者的大作 , 虽然他观点与L迥异 , 但是选择材料的方式却很类似 。 在很多领域 , 他所使用的研究都不够准确 , 在此无法确定这是对材料的掌握不足所致 , 还是在选择材料上刻意模糊和有目的甄选所致 。 这样的方式 , 貌似论证了他的创见以及结论 , 却经不起时间和实践的双重检验 。我问一个朋友 , 为何中国学人、作者喜欢对一些开放性问题用定论来论述?他说 , 也许是读者喜欢吧?或许 , 先人从固定经验中获益 , 久而久之 , 就会习惯强调经验(结论的价值)本身 , 忽略达至经验的条件和原理(所以然) 。这段时间在家避疫 , 读了一些史论 , 国外作者居多 。 一方面感受到中外作者论述上显著的差异 , 另一方面早已不敢奢望“历史的真相” , 只是力图能力范围内多掌握一些有价值的(第二种)材料 。于是想起与朋友的另一个讨论 , 到底是“历史的真相”在影响我们 , 还是“对历史的记忆(解读)”在影响我们?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 , 我的看法是 , 表面而言 , 是“对历史的记忆(解读)”在影响我们 , 其实“历史的真实”时不时超越“对历史的记忆(解读)”也在偷偷地影响着我们 。 尤其当“对历史的记忆(解读)”与我们的历史进程严重不符的时候 , “历史的真相”就会悄悄地显现身影 。历史很有趣 , 是个浩瀚的海洋 , 可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 浮光掠影 , 浅尝辄止 。 读史有没有用?当然有用 。 也许它不足以让我们建构一套新的有力的解释体系 , 起码可以让我们轻松解构一些故意的、错误的历史解释体系 。所以 , 解构谬误需要的不是勉强创立一个新的谬误 , 需要的是从断言走向开放 , 从“历史是怎样”走向“对于历史我们知道些什么” 。 如是 , 我们才能坦然面对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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