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郁达夫失踪了


我对于郁达夫死于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的旧说法一直存疑 , 也十分不满意 。 郁达夫死亡的消息最早披露于一九四五年十月五日 , 据胡愈之说 ,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晚上:
八点钟以后 , 有一个人在叩门 , 郁达夫走到门口 , 和那人讲了几句话 , 达夫回到客厅里 , 向大家说 , 有些事情 , 要出去一会就回来 , 他和那人出了门 , 从此达夫就不回来了 。
第二天 , 郁达夫在当地的妻子为他生下遗腹女 , 距他的死亡时间也许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 当时所有的目击者也都没料到他就此失踪 , 甚至连尸骨也找不到 。 因此 , 死亡(或失踪)的消息发布之后 , 他的远亲近友、论敌或读者或疑或信(竟是疑者居多) , 议论纷纷 。 今日我们胆敢说他“死”了 , 乃是因为我们推断他绝活不到今日 。 可是在当时 , 谁都还存着一丝盼望 ,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 大家都还在等待“奇迹”出现:郁达夫以劫后余生的姿态归来 。
—— 黄锦树《死在南方》

「后浪」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郁达夫失踪了
本文插图

郁达夫 , 浙江富阳人 , 中国现代作家、革命烈士
本文北京联盟_本文原题为《死在南方》 , 收录于黄锦树《乌暗暝》
文章有删减 , 首发于「凤凰读书」
我家住在郊区 , 邻近森林 。 这样的地理位置其实也是一个贫穷的位置 , 尤其在战时 。 从家里往巴爷公务 , 要走上约莫两里的荒草掩蔽的山路 。 所以镇上发生的许多事 , 传到我们这儿 , 常已是经过众口增益的“传说”了 。
在战争的初期 , 突然有一群长相和说话口音都和我们不同的华人陆续地涌入镇内 , 他们既像“新客” , 又似乎不像 。 父执辈们径称之为“唐人”或中国人 , 他们可以轻易地从人群中被辨认出来 , 就如同在鸡群中辨识出鸭子 。
“他们来自中国 , ”父亲说 , “都是读过很多书的人 。 ”
其时化名赵廉的郁达夫因为“问路事件”而备受瞩目 。
甚至可以说 , 我们都只知有赵廉 , 不知有郁达夫 。即使是在“真相”披露之后的许多年里 , 我们这些勉强和历史沾上边的人也都习惯称他为“赵老板” , 那是我们回忆中可以验证的;反之 , 一提到“郁达夫” , 事情尽管发生在周遭 , 也充满传奇色彩 。 五四浪漫文人郁达夫对我们而言永远是遥不可及的 。
很多日本枪口下活过来的人 , 后来都成为“赵廉传奇”的当然散播者 。他们在死亡的边缘看着那人在替日人做翻译 。 之后的往来互动中 , 他们一直担心自己的华语发音老是“不准”;更糟的是 , 赵老板的“啥咪碗糕”中国话竟是和日本话一样难懂 , 一样“听冇” 。 他们只是从他那长期烟熏过度、因耽酒而混浊的双瞳中读出一些讯息;从他焦黄的牙板和深陷的双颊中闻到一股读书人的亲善味 。 作为生还者和幸存者 , 在往后的一些年里 , 他们为捍卫他的形象付出了巨大的心力 , 他们把个人经历转换成家族和公众的记忆;他们甚至认为赵老板是代替了那些必死而未死的幸存者死去的 。 我的一位父执辈便是那样的幸存者 , 他是当时这一带一支秘密游击队的秘密成员 。
于是我的童年记忆里便充满着“赵廉”的身影和气味 , 一如所有这附近的同龄孩子 。
在他失踪之前 , 我一共只见过他两次 , 都是在镇上 。 远远地看上一眼—看他和日本人打哈哈 , 抽着很浓的烟 , 以致脸孔也看不太清楚 。
都是在阳光很亮的中午 , 从杂货店办货回家途中 。 他的米色上衣格外地耀眼 。

「后浪」在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郁达夫失踪了
本文插图

郁达夫在印尼巴爷公务开办的酒厂遗址
在他失踪的那个夜晚 , 有人看见他出现在往我家的那一条荒凉的路上——但也说不清 , 因为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这条路又一贯的黑暗如鬼域 , 任谁也瞧不清楚他人的脸孔 。 然而 , 这样的传闻却把郁达夫的失踪向指定的荒凉延伸 。 许多人走访过那疑似的目击者 , 一遍又一遍地听他复述那早已被转译为多国语言的疑似证言 。 忠厚老实而又贫穷的印尼农民(从来没有人过问他的名字) , 在不断的复述中渐渐老去 。 生活虽未见改善 , 却似获得某种信仰而笑口常开 , 经常在我们面前讲述那晚的事 , 附带描摹所有登门拜访者的姿态 , 和他们来自的国度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