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护士眼中的护患关系( 二 )
“把手推车放下 , 过来帮我们一下 。 ”凯莉说 。我想说不 。 我想找个理由逃掉 , 再也不去见那个灰色的死人 。 但我知道我需要坚强一些 。我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 然后再次走了进来 , 放下手推车 , 穿上罩衣 。 “你可以从手肘开始 , ”凯莉说 , “已经很僵直了 , 但我们可以设法让它恢复 。 ”我感到胃部一阵涌动 , 赶紧使劲咽了口口水 。 我努力不把这个男人当做一个人去想:这是我唯一能够坚持下来的办法 。 我专注于他的手肘 , 现在已经变成了味增汤似的颜色 。 我轻轻地按摩它 , 让它不那么僵直:去掉他身上的一点死亡气息 。 我努力不去看放在床头的孩子照片 。 外孙们?曾外孙们?在用枕头把他的手臂支起来之前 , 凯莉解释了她们按摩关节的目的 , “这样他的手臂就不会褪色或泡水 。 ”她说 , “对于家属来说 , 没有比泡水更糟糕的事了 。 然后我们要给他戴上假牙 , 再把下巴用东西撑起来 。 接着要给他清洗身体 , 给他打扮打扮 。 最后给他贴上标签 , 裹在被单里 。 现在是夏天 , 要避免有苍蝇进到他的嘴巴里 , 不然很快就会长蛆 。 那绝对会吓死家属的 。 ”晚些时候 , 大概四点左右 , 我趁休息时间出去透口气 。“想什么呢?”一个坐在我旁边长椅上的男人问我 。“生活 , 与命运 。 ”我说 。 他笑了 , “听上去很严肃 。 ”他转头面向太阳 , 闭上了眼睛 。 “天气真好 。 ”我叫上了低年资护士萨维和我一起 。 我们要给一个在外公家池塘里溺死的6岁女孩做准备 。 尽管我们努力拉上了所有窗帘 , 但房间还是太亮了 。房间里沐浴着深黄色的灯光 。 女孩弗蕾亚躺在中间 , 她太小了 , 头枕在枕头上 , 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 , 但她的眼睛还是半睁着的 。 我一直把手指温柔地放在她的眼睑上 , 试着让她合眼 。 但它们依然执拗地张开 , 仿佛女孩正要从一个噩梦当中醒来 。 她的父母、外祖父母以及两个稍大一点的哥哥——一个八岁 , 一个十岁——选择在我们进行临终护理时 , 不留在房间里 。 他们在病房入口附近的家属室里等着 , 我努力不去想他们在里面等待时的样子:他们的彼此默默无言 , 以及外公外婆会有怎样的感受 。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出小小的悲剧 , 但弗蕾亚的死尤其残忍 。她身上有一根导管 , 一根气管内插管 , 一根中心静脉插管 , 两根外周静脉导管 , 一根仍插在骨头里的骨内针 , 一个胸腔引流管 , 一个鼻胃管 。 “我们没办法把所有这些都移除 , ”我对萨维说 。 “我们要把它们都放进去 , 塞进去 , 或包起来 。 我会把她嘴里的气管内插管剪断 , 然后包起来 , 这样看上去稍微好一点 。 当然 , 这对家人们来说还是很糟糕 。 ”萨维紧紧站在我身后 。 虽然房间很宽敞 , 没有大机器占据空间 , 床周围也站得开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 。 ”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 。 我总是会忘记 。 现在我年纪大了 , 这份工作也做了很久 , 我不再记得那个年轻的自己 , 也忘记了自己的情感 。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感情充沛 。 除了家人以外 , 总有其他人会因为医院里的患者离世而备受打击:医生 , 护士 , 每天给患者送茶和饼干、跟他们聊天的志愿者女士 , 帮患者阅读菜单的保健助理 , 病房里的理发师 , 检查药物表格并且停下来聊了会儿天的药物助理 。 但低年资护士总是感受最强烈的;高级护士往往已经找到了冷若冰霜的方法 , 使她们的心可以不再受伤 。 但发展出这层厚甲需要日积月累的经验 。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尸体了 , 但数量一定非常可观 。 护士们会花很长时间跟垂死的患者待在一起——在弥留之际 , 在言语之间——而对于那些刚刚去世的患者 , 当他们还没有被移去太平间 , 肺里还留有空气时 , 房间里还留着他们睡衣的味道 , 还回荡着他们的声音 。 他们的微粒还漂浮在空气中 , 在光线下化作尘埃 。“有时说出来会好一点 , 大声讲出来吧 。 ”我对萨维说 , “就当这个孩子还在 。 ”萨维从我身后走出来 , 她已经泪流满面 。 “这家人太可怜了 。 ”她说 。我伸出手 , 轻轻抱了抱她 。 “哭出来也没关系 。 实际上哭出来很好 。 这表示你真正在关心那家人 。 ”我也希望自己能流出泪水 , 但它们已经被深埋在我的心底了 。 “哭吧 , ”我对自己干干的眼睛说 , “哭吧!”“在我们的文化里是不能随便哭的 。 印度教相信 , 哀悼应当持续13天 , 同时应该由家人来为她清洁尸体 , 而不是护士 。 ”“在这里有时也是这样 , ”我说 , “但不总是如此 。 最好是问问家属想要怎么办 , 他们有什么需要 。 父母会深受打击 , 几乎站不起来……”我看着弗蕾亚 , 她的身体肿胀 , 布满瘀伤 , 皮肤灰白 , 被各种设备覆盖 。 “我们干活吧 , ”我对萨维说 , 然后又对弗蕾亚说 , “没事的 , 小姑娘 , 我们会让你干净一点 。 ”
和很多同事一样 , 我也经常跟死者说话 。 不知为何 , 这会让死亡的感觉有所减轻 , 让护士可以在悲伤不至于将她们压垮 , 或不再感觉到她们自己终有一死的厄运撕咬着空气的状态下 , 完成最后的工作 。 和死者说话可以让他们仿佛活着一般 。 死者所在的房间里会有一种氛围 , 如果你曾经历过 , 也会有相似的感觉 , 就像是在进行一场争论——总有什么东西悬在半空之中 。 我认识的大多数护士都很现实和实际 , 相信尸体就是尸体 , 我们自己也不过都是在空气中起舞的尘埃 。 但当然 , 每个护士也都有自己的鬼故事 。“你去把水接满 , 我来做 。 ”她接了一盆温水 。“加热一点 , ”我说 。 “在家属进来之前 , 需要让弗蕾亚的身体暖和一点 。 ”萨维哼了一声 , 移开了视线 。“慢慢来 。 ”我补充说 。 我的脸干得有点发痒 。我用酒精把一个塑料托盘擦干净——习惯大于一切:弗蕾亚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感受到什么了 。 但这些习惯还是让一切一如往常 , 就像我在接触的是一个活着的孩子的中心静脉插管 。 插管上没有血 , 但身体周围的组织中有液体渗出 。 我尽量用纱布进行覆盖 , 然后解开插管 , 把新的敷料放在她的皮肤和管子上 。 她的腋下也出现了积液 。 我慢慢移动她的胳膊 , 轻轻按摩 , 让它们在她父母进来的时候可以显得正常一些 。 现在我知道“泡水”是什么意思了 , 这太好了 。 一些像“坠积性充血”之类的秘密词汇对我来说也不再陌生了 。萨维开始擦洗弗蕾亚的皮肤;她动作很慢 , 很温柔 , 嘴里还在哼着歌 。 当她从头到脚为弗蕾亚擦洗了一遍之后 , 她把手放在小姑娘的胸口 。 “引领我们从不实走向真实 , ”她说 , “从黑暗走向光明 。 ”“你看起来好多了 。 ”我对弗蕾亚说 , 她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 而且她确实如此 。 擦洗过后 , 萨维给她涂上了婴儿润肤露 , 还给她换上了睡衣 。 弗蕾亚似乎距离死亡远了一点 , 更像是睡着了 。 “最后一件事 。 ”我在她床头的抽屉里翻找 , 找到了一把戴着恐龙套子的粉红色小牙刷 。 我打开牙刷 , 把弗蕾亚豌豆大小的泡泡糖牙膏涂在上面 , 给她刷牙 , 直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泡泡糖的味道 。太平间是我们所有人的归宿 , 但对于大多数人 , 那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 。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 , 穿过一扇又一扇门 , 站在了一排排白色的冰柜前面 。 白色的长条灯 , 白色冰柜 , 白色墙壁让这一切荒凉而不真实 。 太过临床 , 与自然完全不同 。 这里什么气味都没有——根本没有那些在医院里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味道:漂白精、汗水、血液、茉莉香精、尿液、须后水、薰衣草护手霜、薄荷糖、没洗的头发里的烟味、酒精、粪便 。太平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 。 它是你能想到的最不恐怖的地方 。 就算世上真的有鬼 , 它也不会待在太平间里 。 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一片虚无 。“我们只在这里待一会儿 , ”第一次去的时候 , 太平间里的技术员耸耸肩 , “然后就结束了 。 ”患者来到太平间的流程在各个医院都不一样 , 但都有共通之处:如果不能直接推进去 , 搬运工要把尸体搬到冰柜抽屉里 , 然后贴上标签 , 做好记录 , 最后把柜门关好 。 对于越来越多的肥胖患者 , 会有特制的冰柜和运输机 , 不需要人工搬运和安放 。 对于婴儿 , 会有专门的小冰柜 , 一般由护士或助产士带过来 。 如果胎儿去世时未满24周 , 则不会被登记为死亡 。 “我们该怎么哀悼呢?——连死亡证明都没有 。 ”我不会再为这些事感到局促不安了 。 我已经习惯了生与死 , 以及一切处于两者之间的东西 。 但从太平间里取出的尸体皮肤上的冰冷很难描述 , 也很难忘记 。 死——和生一样——是一个过程 , 通常结束于把尸体从太平间里取出来交给家人 , 由他们埋葬或火葬 , 或(在医院里很常见)解剖之后 。 解剖过的尸体跟生前大不一样 。 容貌会改变 , 皮肤也会变色 。 人的尸体会比生前更小 , 更蜡状化 。不过太平间也是我见证过最无畏的爱的地方 。 那一周我过得很糟 , 作为一名英国医疗系统的职业护士 , 我正面临着破产的风险:我没法支付即将到来的账单 , 也没法付这个月的车贷 。 我有两个孩子 , 他们都感冒了 , 喉咙疼 , 我把他们分别送去了幼儿园和学校 , 给他们吃了扑热息痛和布洛芬 , 同时等着有人给我打电话 , 让我接他们回家——但作为一名正在自己的班上忙碌的护士 , 这是不可能的 。班上到一半 , 我送一位母亲去看她死去的儿子 。 我记得我们进去的时候 , 扎卡里躺在一口放在推床上的棺材里 , 裹着一条柔软的毯子 , 而她在我身边一直发抖 。 我记得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烦恼是多么自私和不值一提 。 那间房间很拥挤 , 就在太平间旁边 。 她伏在儿子身上 , 我没听见她低声说了什么 。 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 , 我站在房间里尽可能远的地方 。 但她却朝我走了过来 , 把我拉到身边 , 紧紧抓着我的手 。 她没有哭 , 她只是看着他 , 用大拇指抚摸他脸上的轮廓 。 扎卡里似乎变小了 , 他温暖的深色皮肤变得暗淡 。 我很了解他 。 我护理了他几个月 , 最后花了几天时间给他做临终护理 。 和儿科丧亲护士一起 , 在他弥留之际 , 我们剪下了他的一绺头发 , 在他的脚上涂上了金色的颜料 。 我取了他的脚印 , 给他和他妈妈照了合影 , 然后昼夜不停地播放他喜欢的音乐 。“你现在看起来平静多了 , 我的好儿子 。 不疼了 , 对吧?不用再做手术了 。 不用再看医生了 。 ”她注意到我哭了 , 哭得浑身发抖 。 她把毯子从他身上拉开 , 轻轻抚摸他的身体 , 他的肚子 , 他的膝盖 , 他的脚 。 “我还没问过你呢 , 你也有孩子吧?”我点头 , 努力想要止住泪水 。 我冰封的心裂了一道口 。 她低头看了许久 , 抚摸着他的脚掌 , 金色的颜料还在 。 “那我们都是有福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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