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一个弘毅的知识分子 | 杨牧逝世( 三 )

一个诗人,一个弘毅的知识分子 | 杨牧逝世
一个诗人,一个弘毅的知识分子 | 杨牧逝世
03子之汤兮 , 宛丘之上兮 。 洵有情兮 , 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 , 宛丘之下 。 无冬无夏 , 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 , 宛丘之道 。 无冬无夏 , 值其鹭枌 。——《诗经·陈风·宛丘》在《诗经》中 , 这并不是一首有名的诗 。 有人解为讽刺诗 , 有人解为情诗 , 但都牵强 。 杨牧想象 , 这是一个舞台 , 有人击鼓 , 有人击缶 , 另有一人无论冬夏 , 手持缤纷的羽毛跳舞 。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陈国在地理位置上邻近楚国 , 同样巫风盛行 , 举国痴迷歌舞 。 也许 , 这就是一个迷狂的舞者 。杨牧问:“林怀民 , 云门舞集 , 你们知道吗?”1962年 , 杨牧赴爱荷华大学读写作班 , 白先勇、余光中、叶维廉、陈若曦、王文兴、林怀民都先后到达 , 保罗·安格尔和聂华苓传奇的爱情也刚刚开始 。 台湾文坛璀璨的星空 , 年轻的人们发展各自的性情 , “有一次一群人走着走着 , 林怀民冲到一根电线杆前面 , 绕了一圈 。 ”杨牧干笑着 。 他是数学家一样的诗人 , 喜欢喝一点酒 , 但不过量 , 写诗时则一定不喝 , 理性、内敛 , 情感变化再三检视 , 表达时几度徘徊 。 《陈风·宛丘》中手持羽毛无论冬夏的舞者 , 让他想起林怀民的激情率性 , 他陌生的反面 。1972年 , 林怀民回到台湾 , 创办云门舞集 。 1993年《九歌》上演 , 用现代舞表现《楚辞》 , 阳刚健美的男舞者在舞台上几乎全裸 。 杨牧坐在台下 , 觉得这很不对 , 《九歌》里不是这样的 , 楚国的男巫、舞者怎么可能是裸体?他写信给林怀民 , 向他指出这一点 。 但是 , “他居然一直都没有理我 , 后来的演出也没有改” 。杨牧又想到了白先勇 。 他说:“白先勇就是学张爱玲啊 。 ”白先勇和另外一个小说家郭松棻对坐 , 郭松棻说 , 先勇 , 你写的是通俗小说 。 “白先勇也不生气 , 就笑 。 我赶快说换个话题 。 先勇的风度很好 , 换了其他的朋友 , 百分之八十会生气 。 ”年轻的白先勇以《台北人》出名 , 后来难有佳作 , 晚年找到了另一项志业:推广昆曲 。 在美国时 , 他就常随一些怀念中国的老先生唱昆曲 , 白先勇特别兴奋 , 杨牧说起来却皱眉:“我始终不大喜欢 。 你们有人喜欢昆曲吗?”有三两个人举手 。杨牧问:“为什么呢?”有人答:“因为……昆曲是一种完美的艺术 。 ”杨牧说:“对 , 就是这样 , 我觉得 , 也太美了 。 ”年轻时杨牧着迷的是古希腊史诗和悲剧 , 他读比较文学 , “想把中西文化都解决掉” , 关于戏剧 , 他想的是几代中国文学研究者挠头苦思的问题: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产生史诗和悲剧?可是 , 最终他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 只写了一篇关于《桃花扇》的文章 , 其他统统没有研究 , 也不再感兴趣了 。课堂上有这样小小的漫谈 , 尽管时间总雷打不动(两点上课 , 三点半休息 , 五点下课) 。 杨牧身后 , 午后的晴空下 , 窗外几只鸽子一直在咕咕咕咕地叫 , 扑腾着翅膀 。 这堂课 , 这几年在台湾的生活 , 又把我带回了文学 。 在话语纷繁的时代 , 能够沉静地读诗、谈诗 , 杨牧说 , “阅读的乐趣大过了研究的乐趣 , 文学应该这样才对 。 ”041965年 , 杨牧收到徐复观的信 , 要他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拜见陈世骧 。陈世骧是海外汉学界的泰斗 , 他中英文俱精 , 曾与人合译《中国现代诗选》,1936年在伦敦出版 , 是中国现代诗介绍到西方的首例 。 1940年代 , 陈世骧赴美国 , 协助筹建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比较文学系 , 是早期漂洋过海的汉学拓荒者之一 。 1950年代初 , 陈世骧首先将新批评运用在中国古典诗歌 , 以一万多字 , 评析杜甫的五绝《八阵图》 , 成为文学批评的经典 。 1971年 , 他第一次提出 , 与西方文学并列时 , 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 , 它的光荣在别处 , 在抒情的传统里 。 从此 , “抒情传统”就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关键词 。此时的杨牧 , 即将从爱荷华大学写作班毕业 , 他除了必修的创作和翻译课 , 又选修了古英文、现代美国诗、比较文学等 。 朋友们暑期去纽约打工 , 赚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 但是在唐人街的中国餐馆转了一周 , 杨牧断定端盘子、洗碗碟不是理想的工作 。 很快有人找他翻译一本书 , 同时被邀的 , 还有张爱玲、於梨华 。 每天译书、写作、散步喝咖啡 , 他已放弃了大学时最爱的诗人济慈 , 专心精读叶芝全集 。 杨牧认为 , 这位最后的浪漫主义诗人在三十五岁之前 , 并没有超越拜伦、雪莱、济慈 , 但是三十五岁之后 , 却“扩充深入 , 提升其浪漫精神 , 进入神人关系的探讨 , 并且评判现实社会的是非” , 从而超越之前所有的浪漫主义诗人 。 他认为自己是写诗的 , 又不是做学问的 , 去见陈世骧做什么?但他还是去了 , 带着两本自己的诗集 , 一路询问 , 准时站在陈世骧的办公室门前 , 敲门却无人应答 。 此时的杨牧仍有年轻诗人的傲气 , 觉得自己比张良还委屈 。 陈世骧来了 , 一手握烟斗 , 一手抓着一把信 。 在追悼陈世骧先生的文章里 , 杨牧仔细地描写了这次见面 , 他说 , 陈世骧先生并没有为迟到表示歉意 。 他捧上诗集 , 陈世骧随便看了一眼封面 , 开始拆信 , 不发一语 , 把杨牧丢在一旁发呆 。 杨牧的张良之情又油然而生 。 陈世骧读完信 , 拾起诗集 , 仍然不发一语 , 专心读了好几十页 , 忽然脸上有了新的表情 , 说了些称赞的话 。 二人谈论起来 。 杨牧说有意读比较文学 , 大讲对史诗和悲剧的看法 , “这时 , 陈先生已经变成一位笑容满面的长者 , 快意地吸着烟 , 不时大声追问我的论断 , 又引述中西材料为我的畅言做修改 , 最后说 , 史诗和悲剧在中国文学传统里不曾发展成型 , 正是我数十年来时时思考的题目” 。1966年 , 杨牧从爱荷华获得硕士学位 , 他收到了哈佛大学、伯克利和爱荷华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 。 陈世骧写信给他说:“放弃哈佛 , 到伯克利来!”陈世骧的家在一座山坡上 , 是一座西班牙式的楼房 , 松树环绕 , 号为“六松山庄” 。 这里经常有很多留学生高谈阔论 , 有时 , 他们会谈到张爱玲 。 1969年 , 在夏志清的推荐下 , 陈世骧聘任张爱玲 , 作为“中国当代语言计划”的研究人员 。 张爱玲的办公室 , 就在杨牧隔壁 。 同在陈世骧门下行走的刘大任说 , 张爱玲是中国研究中心的“灵魂” , 因她通常黄昏将近夜晚时出现 , 挨着墙壁行走 , 早上离开 , 有如女鬼 。 陈世骧羽翼下的学生不乏张迷 , 但也有人嗤之以鼻 , 小说家郭松棻说张是“姨太太文学” , 杨牧也不喜欢 , 谈到张爱玲时称“那婆娘” 。1960年代的伯克利 , 是左翼圣地 , 反越战争民权的中心 , 也是嬉皮灵药文化的首都 , 各类议题的政治斗争与思想交锋热火朝天 。 随后 , 在美国的台湾青年 , 又掀起“保钓运动” 。 左翼的金戈铁马中 , 张爱玲的儿女情长被看轻 , 也并不奇怪 。 杨牧并非各类社会运动的热心参与者 , 他单纯是认为 ,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 , 是语言的草创期 , 粗率不葺 , 只有湘西的沈从文 , 是个大作家 。杨牧在阅览室有一个固定的座位 , 他每天坐在那里 , 窗外隔着马路是英文系的大楼 , 再远些是总图书馆 , 更远是钟塔和山 。 他研究古英文、中世纪欧洲文学 , 他读《诗经》、《离骚》、《文心雕龙》、唐诗 , 学了德文、日文和希腊文 , 又对古希腊文学骤然产生狂热兴趣 , 几乎想要放弃英国文学 , 专攻古希腊文学 。 陈世骧敲着烟斗笑着说:“靖献 , 生也有涯……”在伯克利 , 有两位流亡学者 , 每周四杨牧都与他们聚集谈天 。 一位是波兰诗人切斯拉夫·米沃什 , 他曾有一首长诗 , 描写三人在一起谈天的故事 。 另一位是西方汉学界的怪杰卜弼德(Peter B. Boodberg) 。 卜弼德是流亡的旧俄世家子弟 , 精通十多门语言 。 他曾写过一篇长文分析《康熙字典》二百一十四个部首 , 文章用英文写成 , 但是分析部首时常用其他文字注解 , 有时是希腊文 , 拉丁文 , 有时是俄文 , 德文 。 他说 , 三千年的中国文字传统 , 含涵深远博大 , 唯有用整个欧洲文明的三千年文字传统 , 方能注解清楚 。最初 , 卜弼德看不起杨牧 , 他认为比较文学不成其为学问 , 不过是巧立名目 。 杨牧选修了他的一门课 , 写期末报告时几乎精神崩溃 , 自认“读中国书以来 , 从未如此苦过” 。 结果 , 报告仍被卜弼德批得体无完肤 。 有了这次经验 , 杨牧心想:“以我的乡下人脾气判断 , 觉得卜弼德先生既然对我的研究如此苛刻 , 我非再碰碰他不可 , 要使他知道我们念比较文学的并不是完全不理中国的文字小学 。 ”不久 , 杨牧的博士资格考试委员会筹备成立 , 他向陈世骧说 , 希望卜弼德先生考他一门 。 卜弼德十分严厉 , 点上雪茄烟 , 问他:“刘勰说屈原赋‘金相玉式’是什么意思?”杨牧心知卜弼德意见与他不同 , 但还是好胜 , 当场顶撞起来 , 卜弼德气得不得了 。 口试虽然通过 , 杨牧仍悻悻然良久 , 觉得这个脸丢大了 , 非努力雪耻不可 。 于是 , 在博士论文委员会成立时 , 又执意邀请卜弼德加入 。1970年 , 杨牧把博士论文全稿寄给卜弼德 , 卜弼德回了一封用绿墨水写的长信:“读完你的论文 , 我总算相信中西比较文学是一门可以研究的学问 。 ”杨牧非常高兴 , 他听说卜弼德数十年来很少写那么长的信 。 但是他又听说 , 卜弼德用绿墨水写 , 是因为绿墨水不能复印 , 而且容易褪色 , 因此有朝一日 , 他所写的都会烟消云散 。 杨牧听完 , 又觉得怅然 。1971年陈世骧先生去世 , 在追悼会上 , 卜弼德激动地抱住杨牧的肩膀说:“在伯克利的时候 , 我对你很严厉 , 我要你知道 , 诗人是诗人 , 学者是学者 , 诗人要变成学者 , 要经过严格的训练 。 ”他又说:“中国文学还是要你们中国人努力去开拓 。 ”在伯克利的四年 , 也许是杨牧最重要的一段时间 。 他曾放言说《诗经》不好 , 陈世骧大怒 , 说:“小子浅薄 , 不识古人深厚!”他亲自教授《诗经》 , 最后 , 杨牧以《诗经》为研究对象 , 完成了博士论文 。 陈世骧和卜弼德教他认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 , 认识文字的历史 , 同时 , 他在悼念陈世骧先生时写道 , 古典文学使他学习谦冲忠厚的人格 , “诗教是可能的” 。传统的与现代的 , 杨牧以此为题出版了一本书 。 晚清以来 , 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重大命题 , 一个古老文明遇到来自西方的强势文明 , 被迫改变、扭转方向 。 在“落后挨打”的逻辑下 , 一代代文学研究者痛心疾首 , 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出现史诗和悲剧?杨牧也是如此 , 最后他放弃了 。 这终归是一个伪命题 。 换一个角度 , 人们也可以问:为什么西方没有出现昆曲?文明的发展不遵循同一条路径 , 这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 杨牧脱去背后的价值判断 , 平等而精深地理解不同文明 。 传统的与现代的 , 不再是论文题目 , 它就深刻地盘错在生活的细节 , 熔炼出新的语言 , 广博、开放的文学世界 。 杨牧成为了世界诗人 。05那年晚夏我们一起对坐:你的好友那美丽温柔的女子和你与我 , 谈话 。我说:“一行往往必须好几小时;可是我们来回拆补的工夫徒劳假使它看起来不像当时顷刻即有 。那就不如双膝跪倒厨房里洗地板 , 或像老乞丐且敲石子无论风吹雨打;因为要将上乘的音质整体展现比作那些工更加劳累 , 然而总被当作游手好闲 , 被吵闹的银行员 , 教师 , 神职人物之类——殉道者称之为世界 。 ”于是这时候那美丽温柔的女子(为她许多人将因为发现她的声音如此柔美文静而怔忡于心)回答:“生为女人应该知道——虽然学校里不教——知道我们必须努力促使自己美丽 。 ”(叶芝《亚当其惩》节选 , 杨牧 译)从伯克利毕业后 , 杨牧留在美国 , 教美国学生《诗经》、《离骚》 。 有时他回台湾 , 教英诗、莎士比亚 。 行政事务缠身时 , 无暇作诗 , 他就翻译 。 他曾翻译了一本《英诗选译》、《叶芝选集》、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 作为上课的教材 。 这首Adam's Curse , 有人译为《亚当的惩罚》 , 杨牧译为《亚当其惩》 , 是在模仿《诗经》的句法 。亚当和夏娃被贬出伊甸园后 , 上帝惩罚夏娃生育之苦 , 亚当则要终身劳作 。 叶芝在这首诗里写道 , 诗人如同工匠一般 , 来回拆补 , 将上乘的音质呈现 , 花费了好几个小时 , 却要让人读起来像神灵附体偶得佳句 。 杨牧反复讲解 , 到下面几句 , 突然抬起头 , 有些困惑:“我听有的学者说叶芝是大男子主义者 , 因为他这里说维持美貌是女性的职责 , 是不是呢?我觉得好像不是 。 你们觉得呢?”“我觉得应该不是 , 他应该是一种赞美 。 ”同学A说 。“我也觉得不是 。 ”同学B说 。我忍不住举手:“我觉得是 。 诗人认为维持美貌是女性的职责 , 当然是啊 。 ”杨牧有点惊讶:“你这样认为?我觉得应该不是 。 ”我心里想 , 我觉得是的 , 但我仍然喜爱这首诗 , 它让我晕眩和喜悦 。当代读者无法逃离这样的矛盾 。 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认为 , 意识形态批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等——毁了文学 。 学者们拆解、重构 , 运用理论话语 , 唯独忘记了美 。 布鲁姆的提醒是有益的 , 但是文学作为人心、社会的镜与灯 , 又不能忽视其中的偏见 。 作为一个写作者 , 我为叶芝对诗人工作的描述深深赞叹 , 但是作为女性 , 我随即直面男性的眼光 , 意识到自己的性别 , 愕然不已 。选修的同学最后留下了十个 , 有人本科读英文 , 有人来自马来西亚 , 但多半仍是中文系出身 , 杨牧说 , 你们读英文诗不会输给那些美国人、英国人、苏格兰人 , 因为你们已经读了这么多中国文学 。 美国采访人员何伟在涪陵教书时 , 有同样的评论 。 中国实在是个诗的国度 , 华人诵诗的传统 , 对诗的修养 , 是无愧于任何文明的 。在课外 , 杨牧安排每个同学半个小时的面谈时间 , 以弥补他出外旅行缺的课时 。 “半个小时就好了 , 不要让我太累 。 ”他记下每个人的时间 , 一边抬头叮咛我们 。 那天下午 , 杨牧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 隔着一张书桌 , 我们散漫地聊着 , 和上课时一样 , 口头表达不是他所擅长的 , 只泛泛地讲道 , 二十年前 , 他曾到过中国大陆 , 也认得我母校的老学者们 。 我记得 , 他写过一篇文章《北方》 , 在北方的平原上 , 他想起自己的老师陈世骧 , 就来自这里 。 同行的外省诗人 , 如郑愁予 , 免不了经历亲人重逢、情绪起伏的场面 , 杨牧却感觉淡漠 , 他觉得这里的山水文化破坏得厉害 , 不是书中的中国 , 学者的不能自由发言 , 也令他失望 。这些他都没有讲 , 只温和又浅浅地 , 问我是否读过《一首诗的完成》 。 我说读过 。 这是他写给年轻诗人的十八封信 , 我记得书中一个细节 , 是杨牧年轻时第一次读李商隐 , 一边读一边抄写 , 从午后直到深夜离开 , 觉得繁星虽美 , 古典诗歌更美 。他点点头 , 说抄写是一个好方法 , 我在美国教《诗经》 , 有的美国学生一个学期下来 , 就抄写了整本《诗经》 。我说 , 大概也比较利于记诵 。他又露出了那种表情 , 似乎满腹精妙的想法 , 无法口头表达 , 只淡淡又若有所思地说:记不下来也不要紧的 。那什么要紧呢?在《一首诗的完成》里 , 他写到有一年冬天 , 独自开车在公路长驱 , 突然遭遇一场风雪 , 杨牧把车停在路边 , 等风止雪霁 , 眼前层云舒卷 , 散开 , 消逝 , 下面是一片幽深广大的山谷 , 更远处是点缀了无尽白雪的蓝色山脉 。 他在心里搜索合适的诗词句子 , “帮助我形容眼前的爱和美 , 让我把握那一刻的发现” 。 搜索着 , 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悸 , 瞬间觉悟:应该以全部敏锐的心灵去体验 , 必须于沉默中向灵魂深处探索 , 而不是搜寻有形的文字 。 古典诗词应该拓展、而不是替代人的想象力和体验 , 若博闻强识缺少了转化融会的能力 , 就会变成束缚 。杨牧看着钟 , 半小时过去了 , 下一位同学已经等在门外 。06难以相信 , 杨牧经历的是这样风云激荡的年代 。 美国的反战运动、民权运动 , 台湾学生的保钓运动、民主运动、乡土文学论战、民主化浪潮……像当年现代诗论战不曾沾身一般 , 时代的浪潮时或激动着他的内心 , 但他远远地观望着 。在伯克利读书时 , 他每天经过红砖广场 , 目睹学生们的抗议 。 他看到军方在校园大门摆了一张征兵的桌子 , 鼓励男生去登记 。 有一天 , 几个愤怒的学生走上前把桌子抬起来 , 扔到校外的街心 。 每天中午 , 广场上都有人在演说 , 反复阐释不当兵的道理 , 学生坐在红砖地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听着 。 那时广场一端正在修建一座表演厅 , 中午工人也坐在那里吃三明治听越战的呼声 , 三年后建筑物落成 , 工人都变成了反战专家 , 和学生联手对抗警察 。教授中世纪文学的教授Alane Renoir , 父亲是法国著名导演 , 祖父是印象派画家 。 他上课声嘶力竭 , 有时装疯卖傻 , 很像杨牧印象中中世纪文学专家的印象 。 有一天Renoir讲了一个故事 , “二战”初期 , 希特勒的坦克大军征服荷兰时 , 一位荷兰籍的中世纪历史学家正在伦敦休假 , 虎口余生 , 伦敦采访人员请他发表谈话 , 对祖国沦亡之事稍做评论 。 这位学者拒绝发言 , 说:“我研究的是中世纪历史 , 不是现代史!”杨牧认为 , 这个故事很可能是Renoir编出来讽刺中世纪文学学者的 , 意思是学者不能不问世事 , 必须介入现实 。伯克利所见所闻 , 让杨牧觉得 , 知识分子不能留在书斋 , 应该介入社会 。 可是如何介入?他选择了自己擅长的方式 。 1970年 , 他和林衡哲编辑“新潮丛书” 。 1976年 , 他和几个朋友共同成立了一家出版社“洪范书店” , 以《尚书·洪范》得名 , 取“天地大法”之意 , 出版纯文学书籍 , 这家出版社今天仍然存在 。 1980年代 , 杨牧应高信疆之约 , 在《中国时报》开专栏 , 写些评论的文章 。 有时针贬时弊 , 有时介绍新知 , 总体而言 , 这些文章敦厚蕴藉 , 不做惊人之语 。1985年 , 他写了《赃》一文 , 批评“教育部”正在酝酿推出的《语文法》:“有一个朋友来信 , 责问我当此天下滔滔之际 , 遇到这么一件和文化命脉有强烈关系的问题 , 奈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确实是觉得说不出话来 , 有点想学鸵鸟将脑袋藏在沙堆里 , 倒不是因为害怕 , 而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 也不是为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 而是为这时代之粗暴野蛮感到俯仰惭愧 。 或者当我不要学鸵鸟的时候 , 忽然又想起这传说中的‘语文法’ , 辄陷入一种包含了愤怒和悲哀的休克状态 , 因此也就没有话说 。 ”这篇评论 , 报社没有发表 。 杨牧觉得自己与报社两相不能忍耐 , 停掉了专栏 。诗人与社会参与 , 始终悬在杨牧心中 , 是一个问题 。 1986年 , 他在写给年轻诗人的一封信中写道:“如何以诗作为我们的凭借 , 参与社会活动 , 体验生息 , 有效地贡献我们的力量 , 同时维持了艺术家的理想 , 而在某一个重要关头 , 甚且全身而退 , 不被动地为浩荡浊流所吞噬 , 或主动地变成权力斗争的打手 , 为虎作伥 , 遂失去了当初所谓参与的原意?”社会责任固然要有 , 但是它有时会侵蚀诗歌 , 杨牧写道 , 白居易在主张诗的讽喻功能时 , 竟因此贬抑李杜的诗歌成就 。 反复思量 , 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掌握尽量多的文类 , 处理不同的题材 , 如宋代大诗人欧阳修一般 。 这是一种挑战 , 一条危险的窄路 , 不过 , “你既然是诗人 , 也是一个弘毅的知识分子 , 你怎么能置身度外”?1980年 , “美丽岛”审判期间 , 发生了“林宅血案” 。 有人闯进政治犯林义雄家里 , 杀死了他的母亲和双胞胎女儿 , 此案至今未破 。 杨牧在美国看到这则消息 , 写下了《悲歌为林义雄作》 , 他从来没有写过这么直接、这么大声的诗 , 同时 , 这也是一首坏诗 。 四年后 , 杨牧收到一封年轻人的信 。 当时他在台大教课 , 期末监考时 , 学生在答题 , 他在讲桌上写下《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 这首诗像杨牧所有杰作一样 , 往复回旋 , 音韵动人 。 想获得答案的人要失望了 , 他只是沉思、想象 , 描摹一个愤怒的年轻人 , 字句在极小的范围内摆荡 , 回声却成为一个恢弘的宫殿 。他常常想到叶芝 , 这位爱尔兰诗人 , 钟爱革命者毛特·岗 , 为她写下许多情诗 , 包括著名的《当你老了》 。 但是毛特·岗拒绝他的求婚 , 嫁给了另一位革命者约翰·马克布莱少校 。 马克布莱死后 , 叶芝两次向毛特·岗求婚 , 都被拒绝 。 1977年 , 杨牧写下《右外野的浪漫主义者》 , 在文中书写叶芝 , 屡屡自况 。他说 , 叶芝是一位寂寞的人 , 被排斥的右外野手 , 孤独站在局外 , 嚼着地里扯出来的青草 , 看他的朋友们在局里商议厮杀 , 以血肉创造“可怖的美” 。 “我相信叶芝对爱尔兰的爱绝不下于马克布莱少校他们 , 可是他选择的竟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 ”07七月流火 , 九月授衣 。 一之日觱发 , 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 , 何以卒岁 。 三之日于耜 , 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 , 馌彼南亩 。 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 , 九月授衣 。 春日载阳 , 有鸣仓庚 。 女执懿筐 , 遵彼微行 , 爰求柔桑 。 春日迟迟 , 采蘩祁祁 。 女心伤悲 , 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 , 八月萑苇 。 蚕月条桑 , 取彼斧斨 , 以伐远扬 , 猗彼女桑 。 七月鸣鵙 , 八月载绩 。 载玄载黄 , 我主孔阳 , 为公子裳 。——《诗经·豳风·七月》节选《豳风·东山》 , 是《诗经》中一首重要作品 。 士兵跟周公东征三年 , 终于能够回家了 。 杨牧要我们想象这是一部电影的镜头 , 士兵离家越来越近 , 他在旅途露宿 , 他想象家中荒芜 , 生了各种虫子 , 他想象妻子在家等待 , 他回忆起新婚之时 , 鲜衣亮马 , 当时如此美好 , 现在如何呢?——也许唱到最后 , 他已经到了家门口 。诗中“熠燿”一词用了两次 , 形容宵行(萤火虫)和仓庚(黄莺) , “可见以前的诗人是不怎么讲究的 , 不像现在这么累 , 不能重复……所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兴奋了 , 当时文字还在形成中……最早编一本字典得有多难呢?”他沉吟 , “有一次一个德国采访人员问我 , 中国有没有编过大字典?我气得要命 , 我们编字典的時候 , 你们德国文学还没有呢 。 ”我们很少看到杨牧这样动感情 , 笑起来 。 他却很认真:“真的 , 德国文学最早是马丁·路德 , 之后几百年都没有 , 直到歌德 , 19世纪……18世纪好了 , 给它算早一点 , 我们《尔雅》、《艺文类聚》 , 早就有了 。 ”他说着 , 微微地喘起来 。一个同学嘎嘎笑起来:“老师 , 你真的很气耶 。 ”杨牧缓慢地 , 不知如何应对:“啊?”半晌之后 , 翻书道:“我们来看下一首 。 ”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同学 , 用粤语朗读《豳风·七月》 。 语音铿锵 , 跌宕更甚 。 这首《诗经》中最长的诗 , 写的是周朝农作生活 。诗中出现了两种历法 , “七月”、“九月” , 是夏历 , 类似农历 , “一之日”、“二之日” , 是周朝的历法 。 “有人说 , 这里面怎么有两个历法?为什么不可以有?我们现在不就用两个吗?还三个呢 。 ”杨牧说的是台湾目前既用西元 , 又用农历 , 又用“中华民国”纪年 , 他持续着一种不以为然的表情 , “不要怀疑文本 , 才是好学生” 。虽然以时间开头 , 却又不是顺序叙事 , 诗歌内部时间交错 , 重复的频率也不同 , 为什么会这样呢?杨牧想象 , 也许是大家坐在一起轮流唱 , “第一个唱的人 , 也许是玉洁 , 她天份很高 , 两个历法都上来了 , 唱了十一句 。 第二个被点名的人 , 一时没有准备 , 就重复了前面两句 , 然后才开始唱自己的 。 第三个人 , 已经有所准备 , 就重复了一句 。 ”今天人们没有耐心、也难以读懂这首诗 , 一方面是古文犹如外语 , 另一方面 , 在剧烈的现代化进程中 , 农业生活相去已远 , 我们不清楚荒年果腹的野菜 , 也不了解丰年酿酒的喜悦 , 不了解荇菜浮于水面、花开金黄色 , 也就无从联想“参差荇菜 , 左右流之”的画面 , 是如何令人“辗转反侧 , 寤寐思服” 。在这个课堂上 , 我们耐心查阅字词含义 , 慢慢咏诵 , 以古老的阅读方式 , 看到两千年前人们的生活 , 悲哀与喜悦 , 歌与诗 , 原来与今天相通 。 朱熹注《诗经》 , 尽管常引向讽谏 , 有些无聊 , 但是字词解释极其详细 , 杨牧说 , 朱熹这个人很可爱 , 为了让大家读《诗经》 , 苦口婆心 。 如此说来 , 杨牧老师在课堂上 , 也是如此苦口婆心 , 让我们理解《诗经》的美 。从伯克利毕业之后 , 杨牧一直在教书 。 他每年重读《诗经》、《离骚》 , 仍有新的体会 , 他说 , 这是没有终点的诗 , 结局是开放的 。1991年 , 他参与创办香港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 。 1994年 , 故乡花莲创办了东华大学 , 杨牧担任人文社会科学院院长 。 2013年 , 他从华盛顿大学退休 , 73岁的他 , 仍然在教授《诗经》和叶芝 。 他小心地调和、安排 , 固执笨拙 , 却保护了内心的完整与自由 。 外部世界天翻地覆 , 他静立在树下 , 忖度风吹叶落时宇宙的秘密 。春天 , 在太平洋边的小城 , 师生们朗读杨牧的诗歌 。 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前来访问 , 他正在将杨牧的诗翻译成瑞典文 。 此前不久 , 杨牧受邀到北京演讲 , 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说 , 难得有这样博学的诗人 , 杨牧的写作 , 让我们知道尊重知识 , 知道写诗有一种精神系统在里面 , 而不是一触即发的行为 。会有更多的人们认识杨牧、会有更多的赞誉来临吗?他仍低调行事 , 不在任何风潮中心 , 一直地处边缘(花莲、台湾、美国……该如何定位一个在美国的中文诗人?)使他的名声与成就不相匹配 , 而且 , 互联网时代来了 , 对纯文学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 在这时 , 为何要读杨牧?台湾作家陈文芬这样回答:杨牧的诗歌有关雅言与口语、现代与传统 , “从一个大师身上 , 我们可以谈论文学历史的问题”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