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想念武汉的豆皮、菜薹和热干面

作者:张佳玮(来自豆瓣)我第一次去武汉是2006年 , 早春时节 , 住在华中科大旁边 。时间有些久了 , 现在想起来 , 似乎从科大某个校门进去 , 坡下左手边 , 有一片连起来的篮球场 , 少年少女们打篮球 , 声音噼里啪啦;再往前走 , 右转 , 就是一排宿舍楼 , 有一处布置秀雅的花店 。那时我自己也还是个大学生 , 看到林荫路下、拍球声中的花店 , 觉得此处有一派生机盎然的滋味 。当时招待我的朋友 , 偶尔跟朋友打电话时 , 会说句“今天我过江 。 ”作为一个江南人 , 听得很诧异 , 觉得过江这样的事 , 说来举重若轻的?后来才知道 , 对许多武汉人而言 , 过江是一种日常 。我记得当时要出门 , 不辩道路 , 坐公车 。 有一趟公车路过卓刀泉——这名字太别致 , 一下就记住了 。 有一趟公车路过东湖 。 加上光谷和户部巷 , 这就是我记得住的地名了 。火车站买的地图 , 看看字样 , 觉得自己在读史书:江夏 , 武昌 , 江汉 , 汉南 。我后来认识过一位在汉口工作的朋友 , 自己是湖南华容的 , 跟我打趣:赤壁之战时 , 刘备在夏口(大概就是现在的汉口) , 曹操走华容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我另外一个朋友 , 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是寿县的 , 小时候常去八公山 。 我立刻满脑子豆腐、廉颇墓、淝水之战风声鹤唳 , 都出来了 , 激动得跳脚 。真是江山如画 , 一时多少豪杰 , 说个地名 , 都能让人开心 。朋友带我去过早 , 去了户部巷 。 他直白跟我说 , 户部巷并不一定是最好吃的 , 但对我这样的外地人合适:一次都能吃到 。对我这种江南人而言 , 是挺震撼的 。我们那里人吃早饭 , 惯例家里稀饭、咸菜、炒鸡蛋、拌豆腐、榨菜、肉松、皮蛋之类;也有洋气点的人家 , 是牛奶、面包、煎蛋 。出门吃的 , 油条豆浆是常例;吃早面下浇头是有年纪人的爱好;萝卜丝饼配豆腐脑也行;豆浆配粢饭团也能边走边吃;粢饭团里不裹油条而裹肉松 , 就算奢侈了 。 大体而言 , 早饭该是清淡(稀饭)、甜口(豆浆、粢饭团) , 吃的东西也不夯实 , “点点嘴”为主 。在武汉吃早饭 , 热干面?豆皮??鸡汤???按我们那儿习惯 , 这份敦实丰厚 , 得是正餐配置了 。朋友这么跟我解释:据他长辈说 , 武汉九省通衢 , 交通繁忙 , 大家起来得早 , 许多还得过江 , 奔走多 , 消耗大 , 早饭一定得吃饱吃好 , 当正餐吃 , 才行 。热干面是我吃过香得最浑厚的面 , 没有之一——论味道繁杂的冲击 , 重庆小面;论面入口到咽下去咀嚼的快乐 , 陕西油泼面 。 但香 , 热干面无出其右 。芝麻酱让整碗都有种粗粝又雄浑的香气 。 整碗面都跟着活色生香 。 挑起面来 , 拖泥带水 , 黏连浓稠 , 甜香夺人 。 我们那里的汤面讲究清爽 , 但热干面反其道而行之 , 像在美味沼泽里捞面 。 我当年吃的第一碗 , 有辣萝卜干和酸豆角 , 没别的 。 所以我以后去哪儿吃热干面 , 都习惯这样了:萝卜干韧脆辣 , 酸豆角酸脆 , 搭配芝麻酱沼泽里捞出来的浓醇面 , 相得益彰 。我在巴黎遇到过一个店做热干面 , 老板刻意将面揉细了一点 , 芝麻酱也选不那么浓稠的 。 我跟他讨论说 , 热干面的粗和颗粒感挺重要的 , 他也承认 , 但对非武汉人而言 , 要欣赏这份粗粝浓厚的美味 , 其实得有个过程——吃惯了的 , 会觉得这样才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吃熟了的 , 会觉得热干面是全世界最大巧不工、香得纯粹的面吧?——反正我是这样的 。作为江南人 , 最大的震撼 , 还是来自于豆皮 。此前我读《笑傲江湖》和郑渊洁的《郑渊洁皮皮鲁对话录》 , 都提到了豆皮 , 似乎吃起来论“份”——我想象不出来 。当时2006年早春 , 真看见豆皮时 , 我都呆了:金黄酥脆一份 , 周周正正 。 豆皮香脆 , 糯米柔软 , 油不重 , 豆皮里是笋丁、肉粒、榨菜——我吃的其他家 , 还有青豆和虾米——咬上去脆得“刺”一声 , 脆然后糯 , 口感纷呈 。我很想想念武汉的豆皮、菜薹和热干面
可惜 , 后来我一直没太吃到:热干面 , 许多店都做;豆皮 , 那就珍贵了 。 在武汉之外 , 我只吃到过一家店做豆皮:那是我以前在上海时常叫外卖的一家店 。 我还在那家吃到过糍粑鱼(鱼腌渍、晾干后煎烧)和吊锅豆腐(豆腐先炸过 , 表面略脆 , 再入吊锅里 , 烩入腊肉风味 , 汁浓香溢) 。我自己尝试过做豆皮 , 失败 。 怎么能做得那么酥脆 , 跟糯米如此相得益彰呢?那么多料 , 怎么准备妥帖呢?唉 。再便是洪山菜薹 。我当日在武汉吃到菜薹炒腊肉 , 一吃难忘 。 后来在上海那个武汉馆子里吃到过几次——老板并不放菜单上卖 , 只是家乡给寄来时 , 会给熟客做一份 。 洪山菜薹这玩意非常神奇 , 浓脆甘香 , 味道丰富;搭配腊肉炒出来的油 , 无可比拟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先生吃茨菇 , 认为比土豆格高 。 我借这句话:洪山菜薹炒腊肉 , 比起一般的韭葱炒肉、洋葱炒肉之类 , 多出来的就是那一份格:明明是浓浓烟火气的菜 , 就是透着清爽脆甜 。这么一想 , 我会记住洪山这个地名 , 最初也完全是因为洪山菜薹 。江南老读书人吃东西 , 讲究的是清爽;百姓吃东西 , 好的是浓油赤酱 。作为一个江南人角度 , 我觉得 , 我吃过的武汉吃食 , 妙在浓味油脆 , 又不失香甜:很通达 , 很周到 , 还有点辣 。 早起就吃得心满意足 , 然后便是熙熙攘攘地奔走 。说到辣 , 聊个题外话 。比起金庸写吃的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 , 古龙很少吃山珍海味场面菜 , 他一般只写我们能吃到的东西 , 很亲民 。 我很怀疑 , 他写的就是他日常自己吃的东西 。古龙好像很爱吃辣 。 说到辣菜 , 一气呵成 。《绝代双骄》里 , 小鱼儿要的:棒棒鸡 , 凉拌四件 , 麻辣蹄筋 , 蒜泥白肉 , 肥肥的樟茶鸭子 , 红烧牛尾 , 豆瓣鱼 。——吃口好辣!《绝代双骄》最后那段情节 , 发生在龟山附近:嗯 , 武汉 。我原想是因为古龙笔下人物 , 比较江湖气 , 不像金庸那里陈家洛相府公子还要吃糯米糖藕 , 所以吃口油辣 。后来一转念 , 查了一下:古龙籍贯南昌人 , 年轻时又住在过汉口——嗯 , 立刻就理解了 。大概武汉的吃食 , 连带人们 , 就是古龙笔下这份“大侠也要吃饭啊 , 街市上也要吃得很香啊”的 , 脆生生的生活劲头吧?我很希望武汉尽快好起来 。我很想再去吃一份豆皮 , 一碗热干面 , 吃一盘洪山菜薹——当年我吃时也没太珍惜 , 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 , 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 。 也没想到这一下 , 就十四年了 。现在想想 , 许多事都这样:当时过去了 , 总以为有后续 , 可是下次 , 真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珍惜眼前这种话 , 平时说时口不经心 , 只有在经历事情时 , 才显得那么意味深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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