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过去的年
【莫言:过去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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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也有欢乐的时候 , 那就是童年 , 而童年最欢乐的时候 , 则莫过于春节 。
小孩子掰着指头盼望过年 , 大人们感叹着惧怕过年 。
我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 , 往往是一过了腊月涯 , 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 好像春节是一个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 。 对于我们这种焦急的心态 , 大人们总是发出深沉的感叹 , 好像他们不但不喜欢过年 , 而且还惧怕过年 。 他们的态度令当时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 , 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了 。
我想我的长辈们之所以对过年感慨良多 , 一是因为过年意味着一笔开支 , 而拮据的生活预算里往往没有这笔开支 , 二是飞速流逝的时间对他们构成的巨大压力 。 小孩子可以兴奋地说:过了年 , 我又长大了一岁;而老人们则叹息:嗨 , 又老了一岁 。 过年意味着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时期进步 , 而对于大人 , 则意味着正向衰朽的残年滑落 。
腊月初八 , 盼年第一站 。 我常幻想自己可以排队领粥 , 虽然饥饿寒冷 , 但心中充满欢乐 。
熬到腊月初八 , 是盼年的第一站 。 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 , 粥里要有八样粮食──其实只需七样 , 不可缺少的大枣算一样 。 据说在解放前的腊月初八凌晨 , 庙里或是慈善的大户都会在街上支起大锅施粥 , 叫花子和穷人们都可以免费喝 。
我曾经十分地向往着这种施粥的盛典 , 想想那些巨大无比的锅 , 支设在露天里 , 成麻袋的米豆倒进去 , 黏稠的粥在锅里翻滚着 , 鼓起无数的气泡 , 浓浓的香气弥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 。 一群手捧着大碗的孩子们排着队焦急地等待着 , 他们的脸冻得通红 , 鼻尖上挂着清鼻涕 。 为了抵抗寒冷 , 他们不停地蹦跳着 , 喊叫着 。 我经常幻想着我就在等待着领粥的队伍里 , 虽然饥饿 , 虽然寒冷 , 但心中充满了欢乐 。 后来我在作品中 , 数次描写了我想象中的施粥场面 , 但写出来的远不如想象中的辉煌 。
为了等待辞灶日晚上的饺子 , 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 。
过了腊八再熬半月 , 就到了辞灶日 。 我们那里也把辞灶日叫做小年 , 过得比较认真 。 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 , 晚饭就是一顿饺子 。 为了等待这顿饺子 , 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 。 那时候我的饭量大得实在是惊人 , 能吃多少个饺子就不说出来吓人了 。 辞灶是有仪式的 , 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 , 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 , 然后烧半刀黄表纸 , 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 。 焚烧完毕 , 将饺子汤淋一点在纸灰上 , 然后磕一个头 , 就算祭灶完毕 。 这是最简单的 。 比较富庶的人家 , 则要买来些关东糖供在灶前 , 其意大概是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 , 在上帝面前多说好话 。 也有人说是用关东糖粘住灶王爷的嘴 。 这种说法不近情理 , 你粘住了他的嘴 , 坏话固然是不能说了 , 但好话不也说不了了嘛!
灶马头儿上的灶王爷是白脸 , 让我觉得有些矛盾 。
祭完了灶 , 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儿贴到炕头上 , 所谓灶马头 , 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 , 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刷 , 印在最廉价的白纸上 。 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绺胡须的人 , 他的两边是两个圆脸的女人 , 一猜就知道是他的两个太太 。
当年我就感到灶王爷这个神祇的很多矛盾之处 , 其一就是他整年累月地趴在锅灶里受着烟熏火燎 , 肯定是个黑脸的汉子──乡下人说某人脸黑:看你像个灶王爷似的──但灶马头上的灶王爷脸很白 。 灶马头上都印着来年几龙治水的字样 。 一龙治水的年头主涝 , 多龙治水的年头主旱 , “人多乱 , 龙多旱”这句俗语就是从这里来的 , 其原因与“三个和尚没水吃”是一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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