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里林泉——我见过最好的雾是白雾( 二 )


女人家外面齐着门廊的高度搭了一个三层的台子 , 就是照集体相时后面几排人站的那种楼梯式台子 。 最低一层空着 , 中间一层也空着 , 顶上一层摆满了破烂的搪瓷洗脸盆 , 里边种着齐楚楚的蒜苗和葱苗 , 边上有一簇蓬勃的植物 , 开着红黄两色的小花 。 我认得 , 我们叫胭脂花 。 女人踱到胭脂花后面 , 但并不赏花 , 她还是看着刚才的方向 。 忽然她笑起来了 。 而且马上就大声说了话 。
“……哪个喊你们……天都黑了……看哇要死人!……”她气力很足 , 连我都能零碎听到几句 。 虽是骂骂咧咧 , 她却乐乐呵呵 。
“……底下喊我们全部过去……打三个电话……”一个男声回应道 , 很快就看见他经过了我的窗口 , 不光是他 , 后面还跟着一个长长的队伍 , 都是扛着铲子线缆的年轻小伙子 。 身穿灰蓝色的工作服 , 脚蹬高筒橡皮靴子 , 他们朝我们车头的方向走过去 。 因为高大强壮 , 又扛着沉重的家伙事儿 , 他们踩在铁轨下的砾石上 , 发出很大的声响 。 第一个小伙子答着女人的话 , 脚却不停下来 , 大步流星走他的路 。 第二个小伙子接过他的话茬大声说:
“哪个敢?哈哈哈哈哈……”边说他边往前走 。 第三个小伙子又接过他的话茬:
“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的人也跟着笑 。 女人也笑 , 又骂了他们什么 , 但我听不见了 , 意思反正是骂他们傻 。 她的五官我看不清 , 只记得她穿着一件白底子红花的外衣 , 在那灰沉沉的门廊前很出挑 。 等他们都走尽了 , 她还望着那个方向 , 笑着剩下的一点笑 , 这点笑老也笑不完 。 他们从她廊下经过 , 迈着雄赳赳的步伐 , 像一支等待她检阅的部队 。 她站在缤纷的胭脂花丛里 , 被密密匝匝的青葱蒜苗簇拥着 , 像部队开拔时欢送的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 目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兵士们的背影 。

巷里林泉——我见过最好的雾是白雾文章插图
忽然有个人从门里出来了 , 是个男的 , 看不出多大年龄 , 破衣烂衫的 。 他边大声咳嗽边冲着女人喊了两句什么 , 似乎是责备她磨蹭 , 又朝旁边猛地甩头 , 好像是叫女人往那个方向去 。 女人不笑了 , 慢腾腾地朝门廊右边走过去 。 她俯身我才看见 , 那边地上有个小煤炉子 , 炉子上坐着个小锅 。 她揭锅盖时有一缕白气儿飘出来 , 不知里面是粥是汤 。 “没!”女人喊 。 那个男人不再说话 , 咣当摔门回房子里了 。 他的头脸我始终看不到 , 总之头发胡子都乱糟糟一大把 , 他像深藏在一个干草堆里 。
那时我以为他是她爸爸 , 现在再一想 , 恐怕是她丈夫 。
她不进屋去 , 她在那儿站着 。 门廊上没有柱子 , 台子上也摆满了葱蒜 , 她无依无靠地就那么垂着胳膊站着 , 像罚站 。 她始终不曾看向我们的火车 。 她肯定知道一列停下的火车里有多少人会好奇地看外面 , 她和她的家像在舞台上一样被观看着 , 但她既不回看也不怯场 , 我还觉得她有点儿成心 , 有点儿轻蔑 , 为我们不值得 , 我们是一帮过眼云烟式的看客 , 为一群偷窥她生活的下流看客不值得 。
山上非常寂静 , 即使我们车厢一直吵吵嚷嚷的 , 但声音好像传不出去 , 完全闷在绿色铁皮蛇的肚子里了 。
从女人屋后远处 , 坡上跑下来六七个小孩 , 急急慌慌赛跑似的 。 他们都背着布包 , 显然很重 , 但他们跑得真快啊 , 转眼就看清了 , 差不多七八岁到十五六岁都有 , 同样黑瘦 。 不知道他们急个啥 , 但好像就是冲着我们这趟火车来的 。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跑到我隔壁的车厢窗下 , 大声喊:“吃蛋不嘛?鸡蛋!熟的!”其实哪里用他大力兜售 , 车厢里早已有四五条饥渴的胳膊伸出来 , “两个!”“五个!”
他们应该还有几句话讨价还价的 , 那个时候人都穷 , 坐得起火车的人也一样抠门儿计较 。 但我不记得是多少钱了 , 我没买 。 我跟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我的同龄人对望了一眼 , 他一眼就看出来我完全没有意图吧 , 很快就跑去下一个窗口了 , 那里有人捏着钱拼命呼唤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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