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泷正|哈利·波特在中国,20年奇幻成长

王泷正|哈利·波特在中国,20年奇幻成长

2000年 , 这部魔法小说首次进入中国 , 掀起阅读狂潮;如今 , 这一系列及其衍生品在中国总发行码洋达17亿
本刊记者  陈娟
【人物简介】王瑞琴:1951年生于北京 ,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 。 主要策划、编辑少儿图书 , 包括在世界享有盛誉的《蓝熊船长的13条半命》《法老的诅咒》《公主与船长》等 。 自2000年始 , 将“哈利·波特”系列引进中国 。
马爱农 , 1964年生于江苏南京 。 翻译家 ,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室编辑 , “哈利·波特”系列主要译者 。 翻译作品还有《绿山墙的安妮》《古堡里的月亮公主》《船讯》《到灯塔去》《五日谈》等 。
林品:1989年生于福建福鼎 。 骨灰级“哈迷” ,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 201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 , 获文学博士学位 。 长相酷似哈利·波特 , 长期研究“哈利·波特”现象 , 因写相关论文而走红 。
王瑞琴的工作室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简称“人文社”)的二楼 , 门口挂着一块蓝色的门帘 , 上面写着“霍格沃茨驻京办” 。 整个屋子三面墙都立着高高的书柜 , 其中两个书柜被各种版本的“哈利·波特”填满 , 从2000年第一版 , 到后来的全彩绘版、经典版 , 再到为“引进中国20周年”特意出版的学院版和20卷版等 。
她至今还记得2000年9月23日那一天的情景 。 就在这栋楼四楼的大会议室 , 一场特别的新闻发布会吸引了国内外媒体到场 。 当时 , 人文社刚刚拿到“哈利·波特”前三部的中文版样书 , 准备向全国发布消息 。
“放眼望去 , 乌泱乌泱一大片都是人 , 差不多都是外国记者 , ”王瑞琴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 “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个个扛着大相机 , 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像‘哈利·波特’这样充满西方文化的书引进中国 , 会不会水土不服?”
很多人对中国人是否能接受持怀疑态度 。 因为“哈利·波特”不同于以往的中国儿童文学 , 里面有魔法、巫师、狼人、巨怪等 。 王瑞琴当时的回答是 , 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开放的中国 , 而且开放速度非常快 , 她还开了一个玩笑 , “现在麦当劳和肯德基到处都是 , 咱们中国孩子也爱吃 , 能接受这个 , 也就能接受‘哈利·波特’” 。
“哈利·波特”和它的魔法故事 , 就这样来到了中国 。 如今20年过去 , 它陪伴着很多人一起成长 , 也在中国创造了销售神话——“哈利·波特”系列及其衍生产品在中国的总发行码洋达到17亿 , 它也从“课外闲书”变成教育部指定推荐阅读图书 , 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
编辑:打开一扇奇幻文学的大门
20年前 , 王瑞琴之所以如此坚定地引进“哈利·波特”系列 , 一方面来自于她本人的文学审美 , 一方面是作品本身 。
上世纪70年代 , 王瑞琴到人文社外国文学编辑室做编辑 。 刚一入社 , 社里就安排年轻编辑脱产两年 , 学习古今中外文学 , 授课的老师都是名人大家 , 如季羡林等 。 她每天和同事一起 , 看大量的书 , 讨论文学、写论文 , “两年的学习 , 培养了我的文学素养和审美” 。 之后 , 她编辑出版外国经典名著 , 有成人读物也有儿童读物 , 比如《黑骏马》《爱丽丝漫游仙境》等 , 学阿拉伯语的她还翻译了《一千零一夜》 。
1999年 , 人文社增设少儿编辑室 , 王瑞琴挑起大梁担任主任 。 少儿室面世 , 需要有一个重点产品开局 , 时任社长聂震宁的构想是:“无论它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 都必须要闪亮登场 , 不能没有冲击力 。 ”王瑞琴自己也一心想要开拓新的领域 , 她开始关注儿童文学 , 尤其是国外最新的儿童文学 , 想要引进出版 。
当时 , 人文社有一个类似图书馆的资料室 , 订购了世界各大语种的文学刊物或读书杂志 , 里面有很多最新的国外新书报道 。 王瑞琴就是在这些刊物上知道了“哈利·波特” 。 “有一阵 , 我总看到罗琳的名字 , 现在还记得她站在国王十字车站前的一张照片 。 读那些文章 , 我大概了解到她正在讲一个叫哈利·波特的小男孩会魔法的故事” 。那时“哈利·波特”系列在英国已出版了前三部 , 被翻译为35个语种 , 火遍全球 。
王瑞琴决定引进“哈利·波特” 。 一开始 , 有人对书中的魔法提出异议 , 提醒她引进需谨慎 。 但她坚持自己的想法 , “‘哈利·波特’系列就是一部文学作品 。 所谓魔法 , 它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 , 不论是狼人、吸血鬼还是巫师 , 就如同《聊斋志异》《东周列国志》 , 都反映不同国家民族的历史与文化” 。
几经辗转 , 王瑞琴联系上罗琳的版权代理人 , 双方开始邮件往来 , 进行一轮又一轮“艰苦的谈判” 。 2000年4月 , 人文社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共有七大中国出版社在争夺版权 。 收到了英国寄来的“哈利·波特”前三部样书后 , 很快 , 她组织起翻译团队 , 快马加鞭翻译 。 译者每翻译一章 , 她就拿来读 , 越读越入迷 , “儿童文学竟然能够这么写:大量的魔法和咒语 , 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 , 而且还很幽默” 。
在“哈利·波特”前三部小说中 , 小男孩哈利·波特父母双亡 , 从小在姨妈家的储物间长大 , 备受姨妈一家三口的欺凌 。 11岁生日那天 , 他收到了来自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 还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原来他父母都是巫师 , 后来被黑魔王伏地魔杀害了 。 之后 , 他到魔法学校学习魔法 , 结交朋友 , 他们一起保护魔法石 , 在密室里刺死蛇怪 , 从小天狼星那里找到父母去世的秘密 , 不断地和伏地魔做斗争 。 读完后 , 王瑞琴更加坚定中国的孩子会爱上“哈利·波特”这一系列小说 “它不仅讲述了一个孩子在魔法学校的成长故事 , 还宣扬了爱、勇敢、善良 , 甚至展现了不同的生死观” 。
2000年10月6日 , “哈利·波特”前三部中文版首发式在王府井书店举行 。 人文社从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找来一个小演员 , 扮成哈利·波特 , 穿着魔法长袍 , 拿着魔杖 , 在人群中穿梭 。 王瑞琴也站在人群里 , 不时有人走过来问她:“一个人可以买几本?”当天 , 不到两小时就售出了1500册 , 王瑞琴知道自己成功了 。 很快 , 全国掀起一股“哈利·波特”热潮 。
那一年 , “80后”的马博正读小学六年级 。 他记得“哈利·波特”刚一出现就风靡校园 。 起初看到很多人读 , 又是儿童文学 , 他就很抗拒 , 后经同学推荐才开始读 , “打开之后 , 我发现里面的内容完全不是自己能够想象的 , 它的世界观、它的幽默感、它的悬疑性 , 让我立刻掉了进去 , 直到现在” 。 如今 , 他已加入 “哈利·波特”系列编辑的团队 , 成为“霍格沃茨驻京办”的一员 。
有了前三部的热销 , 2001年第四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刚一出版 , 许多读者就早早来到首发式现场排队 , 开售后一个小时销售突破2500册 , 同时带动了全套书的销量 。 次年 , 传来好莱坞制成《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电影的消息 , 中影公司在考虑是否引进时 , 找到王瑞琴 , 请她去介绍 “哈利·波特”系列小说 。 王瑞琴介绍得很成功 , 对方主动与人文社合作 , 形成了电影与图书的互动 , 使得全套图书的销量产生了新一轮的爆发 。

此后的三部 , 小男孩哈利·波特在书中成长 , 读者在现实世界同步成长 , 每一部都在“哈迷”的期盼中出现 , 每次的新书发布会都成为属于“哈迷”的狂欢盛宴 。
“‘哈利·波特’的到来 , 不仅陪伴着一代又一代人成长 。 还有一层意义 , 就是它在中国打开了一扇奇幻文学的大门:国内儿童文学创作一时掀起了魔法、奇幻的写作热潮 , 同时 , 国内涌现了很多使用同样开本的奇幻文学译作 , 包括在《魔戒》等 。 ”王瑞琴说 , 从那时起 , 中国读者对很多西方奇幻文学变得越来越熟悉 , 而中国作家也发展出了中国的奇幻文学体系 。
王瑞琴已年近七十 , 仍然在为“哈利·波特”奔波忙碌着 。 “它改变了我的人生 , 像我的孩子一样 。 我看着它长大成人 , 早已离不开它了 。 ”
【王泷正|哈利·波特在中国,20年奇幻成长】译者:把自己当成罗琳
“哈利·波特”系列在中国的畅销 , 也让翻译者出了大名 , 尤其是马爱农 。
2000年4月 , 收到英国寄来的前三部样书后 , 王瑞琴就开始找寻译者 , 为的是赶上当年10月首发 。 考虑到罗琳是一位女性作者 , 她找来4位女翻译家:老翻译家曹苏玲翻译第一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的马爱新翻译第二部;新华社的一位老译者郑须弥翻译第三部 。 后来 , 为赶进度 , 马爱新的姐姐、人文社外文编辑室的马爱农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 。
当时 , 曹苏玲已经70岁了 , 翻译完第一部第八章 , 她提出疑问:这可是写魔法的书啊 , 这书能出吗?她对这种奇幻故事“不太能接受” , 觉得里面的魔法、奇幻世界会“鼓励小孩子想入非非” 。 不久之后 , 她退出翻译 , 马爱农接下第一部剩余章节的翻译任务 。
马爱农一直对儿童文学翻译情有独钟 。 当年在南京大学英语系读书时 , 她就翻译了经典儿童文学作品《绿山墙的安妮》 。 之后 , 她的译作还有《绿野仙踪》《彼得·潘》《小王子》等 。 “第一次接触‘哈利·波特’的书 , 没想到儿童文学还能这么写 。 它既是魔法的、奇幻的 , 让想象力展翅飞翔的;同时又贴近孩子们的校园生活和情感成长 。 罗琳的故事很吸引人 , 所以翻译起来也不觉得累 。 ”马爱农回忆说 。
当时 , 社里给她“放假” , 让她在家专职翻译 。 “翻译时就把自己当作罗琳 , 想象她的情绪、语气、想法等 , 翻译出来就比较契合了 。 ”唯一容易卡住的地方就是一些译名的确定 , 那些咒语、神奇动物、魔法界的器物 , 都是罗琳自己想象出来的 , 字典里查不到 , 翻译也只能靠想象 。 马爱农至今记得翻译的第一个咒语是“让羽毛飘起来” , 因为没有看到后面作品 , 翻译时采用了音译的方式 , 译了七八个字 。 随着翻译的推进 , 她觉得应该用更加简短铿锵的词 , 才能表达咒语的力度 。 后来每遇到咒语 , 她都采用4个字 , 如神锋无影、幻影移形等 。
为了统一风格 , “哈利·波特”后4部 , 都由马爱农和马爱新姐妹共同完成 。 对马爱农来说 , 翻译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得到惊喜的过程 。 “每次拿到新书的时候都会觉得 , 哟 , 她又想象出了这么多新东西 。 有些故事和人物发展是我原先完全没有想到的 , 它不断地在拓宽想象的世界 。 ”马爱农说 。 前三部看起来还属于儿童文学 , 但随着主人公成长 , 书也在成长 , 基调慢慢变得沉重 , 逐渐不再属于儿童文学 , “这套书是一个成长的作品” 。
2007年 , 终结篇《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到来 , 对许多人来说也意味着童年的终结 。 翻译完最后一部 , 马爱农怅然若失 , 难过了好一阵 。 但对译者来说 , 故事的终结并不意味着翻译工作的完结 。 自中文版出版后 , 网上就有各种关于翻译的讨论 , 有读者还在她的微博下留言 , 指出翻译的疏漏 。 “有的意见我会接受 , 在下一版中修正过来 。 有的我会坚持己见 。 ”马爱农说 , 毕竟每个译者都会有自己的语感与标准 。
20年来 , 作为罗琳在中国的“代言人” , 马爱农不断地收到“哈迷”的来信 。 有人说 , 因为哈利·波特而爱上读书;有人说 , 哈利·波特陪伴他成长;有人说 , 想起哈利·波特就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我能做的就是继续打磨译文 , 让大家有更好的阅读体验 。 我也相信 , 这套书是能够作为经典留存下去的 。 ”
“学者粉”:“哈利·波特”是一部现代性寓言
林品说 , 没有哈利·波特 , 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
他第一次遇到哈利·波特 , 是在2001年春天——“哈利·波特”前三部来到中国半年后 。 当时 , 他正读初一 , 班里有同学读完后推荐给他 。 “很快被魔法学校的校园生活吸引 , 有魔法、巫师、怪兽等奇幻历险 , 读起来很有趣 。 ”林品回忆说 , 读着读着他就入了“坑” 。 后来 , 他去书店买书 , 正赶上第四部《哈利波特与火焰杯》上市 , 一下子买来4部 , 反复地读 , 读得每本书都卷了边 。
同年年底 , 班里举办元旦晚会 。 林品和几个同学一起排演了一出“哈利·波特”舞台剧 。 他外形神似哈利 , 再借来同学奶奶的老花镜戴上 , 像极了哈利本人 , 朋友都叫他“哈利” 。 之后 , 因眼睛近视 , 他特意去配了一副黑色圆框眼镜 , 从此“哈利”变成了他的标志 。
初三暑假 , 第五部《哈利·波特与凤凰社》英文版在全球同步发行 , 他找人代购了一本 , 对照着英汉双语词典 , 一边翻词典一边读 , 读到哈利的教父小天狼星去世时 , 他特别伤心 。 等到上高一 , 学校组织诗歌朗诵比赛 , 他花了几百块钱买来魔法袍、领带、围巾 , cosplay (角色扮演)哈利 , 朗诵了自己原创的一首悼念小天狼星的诗 。 在台上表演完之后 , 有人感动 , 也有人觉得“这个人疯了 , 穿着奇装异服” , 对他指指点点 。
高三时为备战高考 , 老师在班里禁止学生读长篇小说 , 他却私下里读完了第六部 , 并且做了很多拓展知识面的阅读 。 后来 , 因热爱文学 , 他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 。
7部“哈利·波特” , 林品完整地读过9遍 , 对书中的内容熟悉到只要某人说到某一部的某一章节 , 他都能讲出那一章节的梗概 。 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学生 , 除了理解文本字面意思和故事本身 , 他还去关注和研究哈利·波特文化背后的深意 。
大三那年 , 林品以“哈利·波特”为研究对象撰写了一篇名为《作为现代性寓言的后童话——论〈哈利·波特〉》的论文 。 在论文中 , 他提到全球有一种“哈利·波特现象”:一方面 , 不少精英人士认为“哈利·波特”是“儿童读物”;另一方面 , 不少孩子的家长、老师、儿童教育专家们则指出它的主题“对于孩子们来说太成熟” 。 吊诡的是 , 这样一部处于尴尬地位的书 , 却激起了全球范围内儿童和成人共同的阅读狂热 。
“究其原因 , 一方面是罗琳讲故事的能力 , 另一方面是‘哈利·波特’早已超越了儿童文学的范畴 , 它是一部现实性与奇幻性交织的作品 。 既有天马行空的想象 , 又有现实讽刺和批判 。 ”林品说 , 在“哈利·波特”中 , 罗琳笔下的魔法世界 ,“基本上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戏拟和仿真 , 比如魔法世界里的监狱、酒吧、医院、银行、学校、体育赛事、大众媒体等 , 设置和运行方式都与现实社会相似 。 让人在读的过程中有代入感 , 有共鸣 , 体验到严酷的真实 , 由此引发对现实的反思” 。
林品说 , 以死亡为主题探讨善恶的“哈利·波特” , 其实是一部在现代性框架内反思现代性的现代性寓言 。
这篇5万字的论文 , 得了那一年中文系论文的最高分95分 。 后来 , 论文在网上迅速传播 , 林品也因此而走红 。 再后来 , 他以哈利的形象 , 出现在各种哈利·波特相关的活动上 , 将这一角色带到人们面前 。 他还加入“哈迷”组织——北京魁地奇俱乐部 , 不同于魔法学校里球员骑着扫帚在天上飞 , 他们骑着扫帚在球场上奔跑 。
“奇幻文学里庞大的世界观、丰富人物 , 助推了‘趣缘社群’的形成 。 ”林品说 。 在国内 , “哈利·波特”促成了许多“哈迷”组织的成立 , 比如“SHHO魔法部”“哈迷有求必应屋”“魁地奇俱乐部”等 , 在这些社群里 , “哈迷”聚在一起分析小说的细节、讨论翻译、续写故事、举办线下活动等 , “愿意躲在故事丛林中构建自己的小宇宙 , 并在其中活得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
如今 , “北大的哈利·波特”已经成为首都师范大学的老师 , 在讲台上讲大众文化 , 他计划开设一门新的课程:哈利·波特与西方文化 。 “哈利·波特的故事早已终结 , 但因哈利·波特而产生的衍生品、流行文化 , 以及与之相关的讨论依然在继续 。 魔法永不消逝 。 ”林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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