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杨靖︱蒙田的假面( 二 )


在散漫闲适的外表之下 , 蒙田的满腔忧愤可谓灌注于字里行间 。 有感于国内战乱频仍 , 他对发动战争的双方尤其是当政的一方提出了严厉批评:他们打着维护宗教信仰的幌子 , 号称为公众利益服务 , 其实每个人都包藏野心;他们常常会陷入“人格分裂” , 因为内心的贪欲与他们当众扮演的“角色”不符——当官为公的德行不过是其罪恶私生活的遮羞布 。 过去有研究者将蒙田称为“反宗教改革”派 , 因为他一直坚信马丁·路德等人蛊惑人心 , “动机不纯”——蒙田并不觉得宗教改革是一场自发的、出自心灵需要的宗教运动;反之 , 他认为那只是一场由宗教狂热分子与野心家利用贫穷无知群众的轻信来谋求一己私利的政治斗争 。 事实上 , 出于相同的理由 , 他既谴责新教一方 , 更抨击天主教以维稳名义发动的血腥镇压(如1572年圣巴托洛缪大屠杀)——“那一定是由于过分的自重和自大 , 才使一个人把自己的观点看得如此重要 , 乃至为了实现自己的观念而不惜破坏和平 , 带来诸如内战、政治革命这样许多不可避免的恶果 。 ”
由此看来 , 蒙田的章节安排或许并非像他宣称的那样随心所欲 , 而极有可能是煞费苦心 。 根据西方学者研究 , 《随笔集》第一卷共五十七章 , 其中心章节是第二十九章:“艾蒂安·德·拉博埃西的二十九首十四行诗”(此前一章即第二十八章是《论友谊》 , 深情回忆其英年早逝的好友拉博埃西) 。 但细读原文不难发现 , 本章所言重点并非拉博埃西的十四行诗 , 而是他的政治学著作《论甘受奴役》(或译《反独夫论》) 。 据考证 , 蒙田原本打算以拉博埃西的这一名篇为题 , 后来考虑再三却选择了貌似“闲适”的十四行诗——这部反暴君的作品在当时日益紧张的政治氛围下显然不合时宜(蒙田曾总结该文的主旨是“歌颂自由 , 抨击专制”) 。 借亡友拉博埃西之口 , 蒙田在文中强烈抨击暴政 , 并质问百姓为何会对暴政逆来顺受?——结果发现其原因在于习惯的力量:民众胆小怕事 , 宠臣助纣为虐 , 双方“共同”维护了王权暴政的既得利益 。
《随笔集》第二卷共三十七章 , 其中心章节无疑是第十九章《论信仰自由》 。 在中世纪教会余威犹在 , 宗教裁判所炙手可热 , 一言不合便可能惹火烧身的年代 , 蒙田竟巧借名目暗讽基督教定于一尊的专制 , 变相赞美敌基督(anti-Christ)朱利安皇帝(他不仅是全书唯一一位蒙田以整篇篇幅来描写的历史人物 , 而且被“颇具策略性地”安排在随笔集的中心位置) , 其心可诛 。 更有甚者 , 对于教会为统一思想而施行的“焚毁禁书”之举 , 他也横加指责 , 讥为野蛮行径:“当基督教随着律法的确立开始赢得威望时 , 对宗教的过于热忱致使有些人对异教书籍一概反对 , 使得文人们痛失许多好书 。 我认为 , 这种混乱对文学的危害甚于野蛮人焚书造成的损失 。 ”
蒙田虽然长期在司法系统任职(退隐后又两度复出担任波尔多市长) , 可谓是体制内老人 , 但他却天然排斥任何“系统性的东西” , 对正统思想持怀疑态度 , 与主流话语及其价值观格格不入 。 比如在“大航海”时代 , 欧洲大陆君主无不以发现新大陆而自豪 , 恨不能将触角伸至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 但蒙田却是那个时代强烈抗议殖民主义罪行的少数派之一:“那么多的城市夷为平地 , 那么多的民族濒临灭绝 , 那么多的平民百姓遭到杀戮!地球上最富饶美丽的部分竟为了买卖珍珠与胡椒搅得天翻地覆 。 ”
在他的名作《论食人者》中 , 蒙田并未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将美洲新大陆的巴西人贬称为“野蛮人” , 相反 , 在他看来 , 这些“没有贸易 , 不会写字 , 不懂算术 , 没有官吏 , 没有政治压抑……没有贫富之分 , 没有合同 , 没有继承……”的土著只是遵循一套与欧洲白人不同的生活习俗和礼仪而已 。 说到“食人” , 难道其惨烈程度比得上欧洲大陆各教派的自相残杀所造成的后果么?同时 , 蒙田对欧洲人所谓“存心野蛮”(即“以蛮治蛮”)的罪恶行径也大加挞伐 , 痛斥欧洲殖民者以传播基督教的名义 , 披着“文明的外衣”对新大陆土著居民实施种族灭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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