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杨靖︱蒙田的假面

英国历史学家彼得·伯克在《蒙田》评传中宣称这位法国启蒙思想先驱具有“两副面孔”:“非传统的观念处处藏锋 , 但看起来却一脸虔诚 。 ”——在公开场合 , 他对世俗王权以及罗马教会毕恭毕敬:不仅将《随笔集》循例呈交教廷审查 , 并且主动申报“罗马公民”荣誉称号 , 显示出向组织靠拢的积极态度;作为终生不渝的天主教徒 , 他甚至言之凿凿地宣称 , 自己所写的东西绝不会和罗马教会的信条相抵触,“我生是其人 , 死是其鬼” 。 然而在私下里 , 他对王权教权却大不以为然:国王亨利二世通过设立宗教法庭 , 以明文法令形式将胆敢“出版禁书”的异端之徒定为死罪 , 蒙田对此大加鞭挞——“我们创立宗教是为了剔除罪恶 , 而现在却在遮盖罪恶、培养罪恶、鼓动罪恶” , 因为宗教冲突双方(无论是罗马天主教 , 还是新教胡格诺派)都是打着宗教的旗号为个人野心以及小团体利益服务——蒙田将宗教纷争称之为“神学上的狂犬病” , 并且断言“没有一种仇恨像基督徒的仇恨那么深” 。
蒙田晚年在与友人谈话时曾引用卢克莱修名言 , 大意为明哲之士通常在临终之前才会发出肺腑之言 , 因为此时“面具已被卸下 , 真相水落石出” 。 ——从这个意义上说 , 外表冲淡平和的《随笔集》在蒙田身后被明眼人“识破”并于1676年被罗马教会列入“禁书目录”(Roman Index)似乎也算不上冤屈(相比而言 , 西班牙人对“异端”思想嗅觉似乎更为灵敏 , 早在1640年就将蒙田作品列入禁书条目) 。 当代蒙田研究专家、瑞士洛桑大学政治思想史教授边凯玛里亚·冯塔纳在《蒙田的政治学:〈随笔集〉中的权威与治理》(2008)一书中将《随笔集》称为“隐微的写作” , 可谓深得其旨 。

蒙田|杨靖︱蒙田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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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
蒙田(1533-1592)生活的年代 , 由宗教改革和教派纷争所导致的南(胡格诺)北(天主教)内战(史称“法国宗教战争”)是时代的主旋律 。 内战从1562年开始 , 到1598年结束 , 历时三十余年 , 给法国社会和民众造成巨大伤害 。 1580 年春 , 蒙田将自己戏称为“卤肉片”“柴捆”的文稿汇集为两册 , 以“尝试”(Essais)为书名出版 , 即《随笔集》(一、二卷) 。 蒙田选择在法国内战时期撰写并出版《随笔集》是否“大有深意”?如果联想到霍布斯在英国内战中撰写《利维坦》 , 洛克远避荷兰写作《政府论》 , 那么蒙田的创作宗旨似乎也应该与该国时政密切相关 。 但出乎意料的是 , 蒙田在《随笔集》一开始便开宗明义:本书写作纯属“闲话家常 , 抒写情怀” , 换言之 , 是写给自家人看的 , 并非为了“公之于众” 。
蒙田在卷首“致读者”一文中声称 , 本书既非自传 , 亦非回忆录 , 它只是一幅自画像:“我要画的是我自己 。 ”(他日后并将随笔这一文体称为这幅自画像“怪诞的边饰” 。 )因为这部书的题材“如此浅薄无聊” , 蒙田在文末又自我调侃说 , 它“不值得你在余暇时一读” 。 ——从行文的笔调来看 , 蒙田时常偏离主题去谈论他个人的生活细节和琐事 , 谈他的健康情况 , 谈他的病痛(肾结石) , 谈他在饮食和衣着嗜好 , 似乎真是信笔由之的“漫谈” 。 或许正是受了这一表象的蒙蔽 , 法国十七世纪著名作家盖兹·德·巴尔扎克(1597-1654)曾批评说他(蒙田)的论证常常“离题万里” 。 另一位作家查理·索雷尔(1597-1674)则抱怨蒙田的散文“缺乏条理和联贯性” 。 而同为思想家的帕斯卡也指责蒙田作品“词句轻佻” ,杂乱无章 。
的确 , 从本书各个章节的标题如“论闲逸”“论酗酒”“论语言的浮夸”等也不难看出作者明显是兴之所至 , 随意挥洒:既缺乏一贯的主题 , 文字也没有精心润饰——似乎真的如同作者坦承 , 只是为了描画一个普普通通“真实的自我” 。 然而问题是:这样一位对弱小动物也充满同情心的博爱之人(“对我而言 , 每次看到追逐和杀害无辜、无助的小动物 , 我都感到心情沉重……一头精疲力竭走投无路的小鹿 , 最后退回来自动地匍匐在我们面前 , 泪水涟涟地苦苦哀求”) , 这样一位由于“洞明世事”(他担任法官十余年 , 期间目睹“许许多多比罪犯的罪行还罪恶的判决”以及同僚“法官罪孽之深重 , 远过于系狱之囚犯”)而选择退守书斋的思想家 , 难道真像他自我标榜的那样心甘情愿“接受教会对自己的思想控制 , 并承认教会拥有这种权力”(伯克语)?难道他真的像删除干净的随笔标题显示的那样(三卷本的《随笔集》没有一篇以政治为题) , 对困扰同时代人的宗教纷争和政治矛盾视而不见 , 不闻不问?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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