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之殇
仙侠小说《迦衣传》全书共分4卷 , 预计字数280万 , 分别为“天上人间”、“迦衣神剑”、“千年狐妖”和“究竟涅槃” , 其中第二、三卷字数都是80万左右 , 第一、四卷约60万字 。 当此 , 是为第一卷:天上人间南宋诗人林升有诗专道国都“临安”:山外青山楼外楼 , 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 , 直把杭州作汴州 。自宋高宗赵构立国南宋 , 建都“临安” , 临安城便愈见繁华 , 逐步取代汴州 , 成为当时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彼时 , 南宋在农业、手工业、纺织业、印刷业、造纸业和制瓷业尤为先进 , 而临安城几乎成顶尖 , 汇聚了各行各业最前沿的人才工匠 。 著名诗人曾作“纤手搓来玉数寻 , 碧油轻蘸嫩黄深 。 夜来春睡浓于酒 , 压褊佳人缠臂金” , 这便是当时临安城的寻常城陌最真实写照 , 因为家家户户都丰衣足食 , 不短吃喝 。 于是 , 女人们便想着法子做出各种精致爽口的美食 , 令人垂涎欲滴 , 不觉食指大动 。据说 , 当时国库的财政收入竟达到惊人之境——合白银一亿两 , 折算成当下的人民币 , 是为两千多亿 , 是后世明朝财政收入的十倍有余 , 其富庶程度在当时可谓一时无两 。既是如此“藏富于民” , 自然人人皆不愿参军从武 , 身先金戈铁马的疆场 。 但凡身体健全四体稍勤 , 便不愁寻不到活计 , 也就衣食无忧 。 著名爱国诗人陆游曾作“莫笑农家腊酒浑 , 丰年留客足鸡豚”便是例证 。不唯如此 , 当时的社会上至庙堂下至市井 , 皆一律耽于享受而疏于治国 , 外弱而内敛 , 文官贪财武将畏死 , 过着日日灯红酒绿颠鸾倒凤的生活 。 甚且 , 官民杂居 , 妓院发达 , 大大小小青楼楚馆随处可见 , 直比全城酒楼饭铺更多 , 更光鲜显目 , 令人“乐不思蜀” 。俗话说 , “聚沙成塔”、“积水成渊” , 及至宋宁宗赵扩初年 , 国力更强 , 财富更巨 , 实可谓独富天下!▲▲▲▲▲▲临安城 。晴空碧碧 , 万里无云 。 繁华的街市上 , 人们摩肩接踵 , 川流不息 。一个身材健硕约莫三十左右的汉子流连其间 , 其装扮虽是汉族衣饰 , 然从其气质一眼可见彪悍而坚毅的个性 , 远不同于临安城绝大多数男子白衣翩然温润如玉之美 。男子身后紧随的是两名奴仆 , 一胖一瘦 , 相形成衬 。 然两人的装束也一样按照汉族服饰打扮着 , 却寸步不离主子左右 , 仿佛是他的影子一般 , 无论前进后退向左折右皆分毫不差 , 不能不令人惊愕 。男子走到街心十字口 , 忽而立足 , 静静地旋目四望 。 随即 , 右手微微一抬 , 似乎“有所指”却不见其动 , 嘴唇嗫嚅几下 , 终究一个字没有吐出来 。 身子岿然不动 , 意念久久无决 。“巴根大人 , 我们已明察暗访月余之久 , 至今仍……”“宝音……住口 , 如此闹市 , 怎可轻慢……不得声张!”巴根闻言 , 及时截断 , 但身子依然没有丝毫移动 , 亦面无异色之显 , 自是“觉人之诈 , 不形于言;受人之侮 , 不动于色”之风 。宝音自是稍胖的那个 , 也无奈胖子往往最是沉不住气 , 便见如此 。“朝鲁 , 今日所见所闻都记住了吗?”“记住了……巴根大人 , 一字不差 。 ”巴根闻言 , 微微笑笑 , 忽而转身面向两名奴仆 , 然后将手搭在瘦子肩上 , 用力一拍 , 嘎声道:那就好 , 咱走!主仆三人一前两后 , 样子极为凶悍 , 呈三角状缓缓消逝在繁华街市的尽头 。 但凡三人过处 , 街上行人无不让潮一般地闪开 , 随即又熙来攘往水泄不通起来 。▲▲▲▲▲▲奢华的朝堂上金碧辉煌 , 整个屋子尽皆透出夺目的珠光宝气来 , 宛如佛光乍现 , 金光晃眼 。年轻的宋宁宗赵扩皇帝满脸忧虑地坐在龙座上 , 闪烁的目光在朝堂上扫了扫去 , 最后定格在蒙古使者巴根身上 。 此时的巴根自是身着蒙古服饰 , 一副桀骜从容之态中透出无比强大的气场来 , 仿佛根本无视赵扩和他的臣子们的存在 。 宝音和朝鲁眼见主子如此狼突鸱张 , 也不禁趾高气扬起来 , 满是一副甚嚣尘上之态 , 翻眼四顾昂昂桀立 , 全然目中无人 。一旁的韩侂胄瞧见 , 早是怒火中烧 , 乜眼朝巴根瞧去 , 而后从齿缝里发出几声忿怒之音 , 嘎然道:阁下道我南朝无人么?在下虽不才 , 便是手无缚鸡之力 , 倘若一旦开战在下却绝无怯战之心 , 便是死也要拉足垫背的!话落 , 韩侂胄怒不可遏地望着巴根 , 眸子里精光闪闪 , 极是吓人 。巴根自是久经沙场游历天下 , 此时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 极快地变色 , 和颜地朝韩侂胄点点头 , 却并不回他的话辞 , 转身遥遥朝龙座上的赵扩施礼 , 而后道:方才本使所言三条 , 只要皇帝陛下许可 , 我蒙古大军便放弃南侵之意 , 否则的话……想这眼下南朝之富庶 , 转眼便将化作硝烟之场 , 尸积如山 , 流血漂橹!“容……容朕再议……再议!”赵扩方才还是面露得色 , 以为巴根势必为韩侂胄压制 , 但不料巴根却只一再威逼自己 , 全不理睬韩侂胄 。 赵构虽是懦弱 , 亦是有所远见 , 深知设若蒙古大军果真开战 , 南宋一旦战败 , 举国上下所有臣民皆可“降者无罪” , 唯有自己从此成为臣成为民 , 甚至阶下囚 , 最终难逃一死!当年有南唐 , 而今有南宋 , 难道……自己果真要步李后主之尘?念及如此 , 赵扩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 眼巴巴朝韩侂胄望去 , 韩侂胄会意 , 但亦不敢强夺其志 。 毕竟身为宰相 , 之于南宋国力还是了然于胸的 , 和蒙古实可谓云泥之别 , 一旦交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非败不可 。 便是嘴上胜过对方 , 甚至杀了眼下三人 , 旬月之间蒙古大军便可踏平江南 。 到那时 , 莫说是“三条”约定 , 便是三十条三百条 , 欲求应允也为时已晚 。 “眼前无路想回头”绝非大宋可承受之重 , 亦绝非上善之策 。“巴根大人 , 我皇说了 , 此事再议 。 ”韩侂胄威严地走到巴根面前 , 向其虔诚地致意 , 而后沥血披肝地续道:陛下没有否决 , 便……便是‘商议商议’再作定夺的意思!巴根此前已与韩侂胄多有交结 , 是以心生敬畏 , 更且心知其效法岳武穆遗志而施展练兵强国之策 , 尽管目今尚无大成亦卓然别有其质 , 远非其他臣将可比 。“既韩相许诺 , 弊使敢有不从之理?”巴根极为恭敬地朝韩侂胄拱手 , 而后略扫朝堂上文武众臣 , 面向赵扩缓缓踱步 , 抑扬顿挫地道:方今天下 , 明则七国争雄 , 实乃我蒙古一国独大 。 想必陛下心知 , 无需弊使赘言 。赵扩闻言而震 , 却极力掩饰内心惊惶之态 , 微微摇动着身子 , 哆哆嗦嗦地附言道:朕……朕知……知道了!“大辽 , 虽称雄西北 , 然早晚是我大蒙古的囊中之物 , 取之便在十年之内 。 诸如西夏吐蕃和大理 , 此三国早是称臣我蒙古王 。 大金虽刻下不可一世 , 然近年来也是内乱重生风雨飘摇 , 久后必归我蒙古 。 至若南宋嘛 , 虽偏安于此 , 富甲天下 , 但……哈哈 , 诚所谓‘英雄短气莫须有’ , 岳武穆不在了 , 小小南朝 , 何足道哉!”巴根说到这里 , 更是傲睨自若 , 全一副老气横秋之势 , 却斜眼逼视赵扩 , 双眸如炬寒光闪闪 , 极令赵扩犹如芒刺在背 , 嘴巴一张一合沙哑无音 , 额头豆大的汗粒颗颗渗出 。此时 , 自韩侂胄外 , 其余臣子一律战战兢兢相顾惊愕 ,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 静得可怕 。▲▲▲▲▲▲退朝后 , 赵扩急急地回到寝宫 , 尚未进茶便得传爱妃尤氏身体抱恙 , 于是不顾辛劳匆匆过去看视 。尤妃系赵扩唯一的宠妃 , 虽出身民间然极为贤惠 , 更且国色天香宛若人间尤物一般 。 故而 , 独得恩宠 , 入宫不久便有孕在身 , 时年十又九岁 。▲▲▲▲▲▲御花园里暖阳高悬微风习习 ,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奇异的花香 。 尤妃斜倾着身子 , 舒坦地坐在一把精致的楠木椅上闭目养神 , 四名宫女分列两旁为其摇扇纳凉 。不一会儿 , 一名宫女远远瞧见赵扩来到 , 赶紧款步近前 , 在尤妃耳旁轻语数言 , 尤妃忽而睁眼 , 当即喜上眉梢 , 在宫女的扶持下挣扎着起身 , 缓缓向赵扩迎去:皇上 , 您……您怎么来了 , 这会刚刚下朝 , 怎么没在寝宫歇息呀?“朕……朕想你 , 就是想你嘛!”赵扩方才还是满脸忧容 , 说话之间已握住尤妃的双手 , 揽之入怀 , 同时亦现出欢颜之色来 。此时的赵扩实所谓“人急偎亲” , 本来有一肚子的辛酸苦楚欲向尤妃吐露 , 但眼见尤妃满面病容 , 纤纤之身当真是弱不禁风 , 不觉乍然咬住话头 , 爱恋地脉脉相视 。“你身子……感觉如何?”赵扩扶着尤妃坐下 , 自身旁的宫女手中接过一柄精致的蒲扇 , 亲自为其纳凉起来 。“谢谢陛下的关心 , 臣妾无有大碍 , 只是近来时常犯晕 , 吃不下饭 。 便是强咽也无济于事 , 真是如鲠在喉一般 。 ”尤妃笑笑 , 尽是爱恋地望着赵扩道 。“爱妃……太医怎生说法?”“太医瞧过了 , 言道一切正常 , 胎儿安好 。 ”“那就好 , 那就好 。 近来……国……国事繁杂 , 朕……唉 , 朕也是有心无力啊 , 真是愧对你了!”赵扩这时终于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烦苦 , 眼望尤妃 , 情凄意切地道 。 尤妃见状 , 泪水忽而哗地流了下来 , 泣不成声地呜咽道:陛下……珍重……切切珍重啊!赵扩闻言 , 轻轻点头 , 忽而瞧见身旁四名宫女亦暗自垂泪 , 微微有气无力地举起右手 , 缓缓地摇了摇 , 温言道:你们且退 , 朕和尤妃说说话儿 。宫女得旨 , 裣衽施礼 , 盈盈下拜 , 齐口道“是”便慢慢呈一条线而款步退去 。“臣妾虽为一介女流 , 然亦略知国体大义 。 小的时候 , 臣妾茅屋之畔便是私塾 , 每每兴致来时便去聆听 , 依稀记得先哲有言‘儒林之官 , 四海渊原 , 宜皆明於古今 , 温故知新 , 通达国体 , 故谓之博士’!”尤妃说着 , 眼见赵扩不住地微笑颔首 , 心知正中其怀 , 继而道:陛下 , 蒙古人此三条章法实乃灭我大宋之核要 , 只是意在徐徐图之而已 。说着 , 赵扩无奈地颔首 , 脸上愁容密布 , 尤妃心中一酸 , 满是不忍地强颜笑笑 , 伸出葱葱小手在其面颊上柔柔地摸了摸 , 而后嫣然道:陛下宽心嘛 , 蒙古人虽是嚣张跋扈 , 办法总归有的呀!赵扩摇了摇头 , 满是悲戚地道:难……难啊!其一 , 每年向蒙古国纳贡财税收入的六成 , 此一条必致我大宋国力疲乏 , 无力高薪养廉 , 渐而导致官逼民反、处处揭竿 , 甚而重现昔时梁山聚义的祸端;其二 , 准许蒙古驻军绍兴府、襄阳府、重庆府、肇庆府 , 此一条无异于扼我咽喉之举 , 设若届时蒙古入侵 , 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狼烟江南 , 彻底瓦解我大宋军事;其三更是狠毒 , 要求我大宋子民人人习学蒙文说蒙语 , 这……这简直——荒唐……欺人太甚!赵扩说完 , 气愤不已 , 脖颈似乎陡然粗了一倍 , 慢慢起身 , 踱出几步 , 长舒一口气 , 遥望苍穹 , 但见一排大雁“人”字形飞过 , 痴痴的目光中又缓缓地透出一股坚毅之色来 。尤妃缓缓地支撑着站起 , 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 依附在赵扩肩头 , 亦显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轻松来 , 眉梢微扬 , 忽而展颜 。▲▲▲▲▲▲月夜 。无星 。苍穹深邃 , 茫茫无涯 。寝宫四周俱是御林将士们在巡逻 , 刀枪如林守卫森严 。 赵扩显然毫无睡意 , 尽管身子无比疲倦 , 却仍独自负手悠悠踱步而行 , 身旁跟着一个垂首哈腰的太监 , 一如影子一般 , 不紧不慢始终如一 , 前后相距不过三米 。主仆二人约莫走了一炷香功夫 , 赵扩突然停住 , 而身后的太监似乎已然机械化 , 惯性使然继续行前数步 , 将及撞上赵扩方惊然省悟过来 , 栗栗危惧地跪地请罪道:皇上恕罪……奴才……奴才——赵扩似乎正在烦忧之中 , 对身后小太监适才的毛毛躁躁全然不察 , 这会闻言忽而转身 , 瞥了一眼地上诚惶诚恐的贴身小太监 , 淡淡地道:起来说话……起来!小太监如获大赦一般慌然起身 , 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粒 , 微微抬首朝赵扩瞧去 , 只见赵扩漫望夜空 , 悠悠叹息 。 沉吟半晌 , 随即低声道:小石头啊 , 你自幼进宫相随朕读书习学 , 服侍朕的起居生活至今已有十来年了吧!太监小石头本名“时敢当” , 因进宫早人皆称“小石头” , 及至而今宫里的人大都尊称“时公公” , 独独赵扩仍一口一个“小石头” 。时敢当闻言点头 , 身子半倾斜状 , 显出一副无比恭敬的神色来 , 低眉顺眼地笑道:回禀陛下 , 快十一年啦!“哈哈 , 对……是十一年 , 朕还记得那年你九岁不满 , 听别的太监传言 , 晚上你还尿床呢!”赵扩说着 , 脸上紧绷的神经微微弛缓下来 , 随即一脸轻松地道:那时 , 临安城虽是临安城 , 但远不及而今繁华呀 。 你瞧 , 这满眼江山 , 俱是八街九陌软红香土 , 远非草原蛮夷之族可比呀 , 也难怪人家垂涎呢!“陛下 , 奴才虽为阉人 , 但久随陛下身边 , 见惯了姹紫嫣红的场所 。 依奴才愚见 , 蒙古王之心并非仅在我南宋王庭 , 而是……而是——”“而是什么 , 尽管说!”赵扩显然着急 , 近前一步 , 焦躁地凝视着时敢当 , 呼吸亦沉重起来 。“陛下 , 先贤有言道‘溥天之下 , 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 莫非王臣’ 。 故而 , 蒙古王之意必是反‘远交近攻’之策 , 取南宋实乃无奈之举 。 ”“为何 , 你细细道来 。 ”“南宋远离蒙古 , 中有西夏和大金阻隔 , 按说取西夏更比攻伐南宋简易 。 可是 , 自古打仗 , 拼的虽是刀枪 , 倚仗的却是银子 。 ”“对……对 , 此言正合朕心!”赵扩情不自禁地挽起时敢当的手 , 哈哈而笑:看来 , 你相随朕的数年寒窗伴读之苦没有白费呀 , 读书明理 , 见地高远啊!“奴才不敢!”“朕数日来夜不能寐 , 思量蒙使所提出的三条要求 , 觉得要银子才是醉翁之意啊 , 至于驻军和习学蒙语 , 纯属虚妄之谈 。 便是果真驻军于此 , 朕也有法子叫他们动弹不得 , 无非是包饺子嘛!”赵扩此时方才找回自信 , 身子挺得笔直 , 不急不躁 , 字正腔圆 。“陛下高见 , 一旦蒙军于此驻扎 , 实际上更能激发我大宋将士们的血气之勇 , 或许并非是坏事 。 而学习蒙语 , 那就更难施行了 。 ”时敢当依然躬着身子 , 似乎身上有千斤重担一般 , 月色溶溶之下显得像个小老头 。“想我大宋 , 自街及诸坊巷 , 大小铺席 , 连门俱是 , 既无虚空之屋 , 如此富庶之积累 , 朕岂肯拱手相让 。 ”赵扩缓缓抬首 , 此时夜空中渐渐浮现出大大小小的星子来 , 一闪一闪美艳极了 。 放眼远眺 , 顿觉心旷神怡 , 人生奇妙之极 , 恰若刻下深邃的苍穹 , 不敢轻负 。▲▲▲▲▲▲早朝过后 , 赵扩满脸怒气匆匆地回到崇政殿 , 时敢当亦垂首碎步相随 , 进屋后立时挥手屏退宫女 , 而后侍立一旁 。赵扩躺在龙椅上 , 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 一动不动 , 满脸神伤之色 。忽然 , 赵扩身子疏懒地动了动 , 眼睛不经意间扫到一旁的御桌 , 只见上面堆积了约莫一尺之高的奏折 , 分作两列码得整整齐齐 。赵扩的眼睛仿佛被这两摞奏折吸住 , 良久岿然不动 , 身子亦不动 , 呼吸也好像停滞一般 。 时敢当瞧见 , 轻步走过去 , 朝赵扩躬身道:陛下 , 这些都是大臣们的请旨 , 说是……是上朝之前就送呈过来的 。“你先看看 , 说的是什么!”赵扩收回目光 , 显出一副气馁的样子 , 然后从鼻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 随即闭目 。时敢当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份折子 , 然后极快地浏览起来 , 脸色骤然大变 。 一会后 , 他放下一份 , 又拿起下一份 , 仍然极快地浏览着 , 眼睛瞪得大大的 , 双手亦微微颤抖起来 。不及一盏茶的功夫 , 已走马观花地翻完全部奏折 , 此即脸色大变 , 尽是惊惧之态 , 结结巴巴地道:陛下 , 这些都是……“别说了……你先出去 , 朕想静静 。 ”话落 , 赵扩似已睡着 , 眼角却挤出两滴泪来 。时敢当欲言又止 , 最后终于连“是”也省却 , 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 。 在他而言 , 这不过是一间三十平米的屋子 , 走到门口平常不过眨眼之间 , 这会却如走了大半辈子一般沉重、艰辛 , 甚而痛苦 。赵扩此时仍阖然静默 , 全身上下纹丝不动 , 甚至连毛发皆不曾摇动微毫 。 尽管无言 , 然内心的痛苦自是尽皆展现在脸上 , 因为就在方才 , 就在他亲政了数年的朝堂上 , 他败了——彻底地败了 , 不唯败给了蒙使 , 更败给了自己的臣子 。这些自己以为是股肱的臣子们 , 平日里虽对他卑躬屈膝奴颜相待 , 然在最关键是时刻一律沉默了——今天 , 他召集文武内外大臣一百余人同朝议政 , 本想以“君臣同心”而击败蒙使 , 却不料适得其反 。 那一刻 , 他想到了“风雨同舟肝胆相照”八个字 , 想到了比干、伍子胥、屈原、晁错、诸葛亮、狄仁杰甚至岳飞等等这样忠烈之臣!然而 , 他刻下却没有一个臣子为他说话 , 愿意和他一起扑蒙古大军之火而玉石俱焚!甚至 , 不惜一起上折子劝降——真是贻笑大方啊!想到这里 , 赵扩登即悲不自胜 , 自语道:天下人人都羡慕九五之尊的龙座 , 却不知拥有此等荣耀的同时 , 也兼负着同等的苦难啊——微钦二帝 , 便证如是 。赵扩起身 , 颤颤巍巍地走到御桌前 , 轻轻捧起一摞折子 , 而后轻轻放下 。 沉默片刻 , 终于咧嘴大喝一声 , 一把将所有折子掀翻在地 , 眼里怒火欲喷 。“家有倔子不败家 , 国有烈臣不亡国……家有倔子不败家 , 国有烈臣不亡国!”赵扩轻吟数声 , 又坐回龙椅上 , 缓缓地闭上眼睛 , 嘴里微微吟道:靖康耻 , 犹未雪;臣子恨 , 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 , 笑谈渴饮匈奴血 。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 朝天阙!或许 , 直到此刻赵扩方才切身体会“十有九人堪白眼 , 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无奈 。 可惜 , 他早生了几百年 , 无缘拜读 。▲▲▲▲▲▲夤夜时分 , 赵扩依然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上 , 这时他没有阖眼 , 地上的折子已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的御桌上 , 仿佛刚呈上来时的样子 。这时 , 一名宫女急急跑来 , 慌然跪倒在他面前 , 尚未开言便见赵扩一跃而起 , 极快冲了出去 。“静秋 , 尤……尤妃怎样了?”“刚刚呕吐不止 , 太医说胎儿有异……陛下——”“有异?胡说……一派胡言!”赵扩一面跑一面说 , 方才的宫女则碎步快跑紧随其后 , 似乎不敢落下丝毫 , 身子摇晃娇喘不止 , 却如何也追逐不上 , 终于越落越远 。此时 , 皓月凌空 , 洁亮如昼 。 冰冷的月光把主仆二人的影子扯得老长 , 映照在两旁的楼阁小榭上 , 恍若泼墨一般惊艳 。▲▲▲▲▲▲温软的御床上 , 尤妃幸福地依偎在赵扩怀中 , 一旁的桌上是两碗莲子羹 , 一碗见底 , 一碗剩半 。“尤妃 , 唉……这些天来叫你受苦了 , 朕——”“陛下 , 您千万莫道如此 , 臣妾得遇陛下恩宠 , 已是三生有幸 , 哪有什么怨言呢!”“难得你深明大义 , 实乃朕之福啊!满朝文武宫女太监 , 都把朕捧得高高的 , 敬我、怕我、利用我 , 表面上是万乘之尊富有四海 , 实际上是孤家寡人踽踽独行 , 苦不堪言啊!”赵扩说着 , 强颜一笑 , 慢慢地低下头去 , 在尤妃脸上浅浅轻吻 , 尤妃轻声“嘤咛” , 满脸羞涩之态 。 赵扩见喜 , 继而道:今日朝会 , 想必你听说了吧?“知道了 , 这些做臣子的 , 自觉江山是陛下一人的江山 , 他们无非是尽一份忠挣一份银钱罢了 , 哪管……唉!”“说啊 , 哪管什么?”赵扩凝视尤妃 , 催道 。“哪管坐在龙椅上的是谁呀 , 即或圣君 , 即或昏君 , 甚而蛮夷 , 甚而……唉 , 人道夫妻尚且如此 , 何况君臣呢?”尤妃虽是轻描淡写地说 , 听在赵扩耳中 , 直若铁锤敲击在心头上 , 骤然之间痛不可当 。“爱妃说的是——说的是啊!”赵扩此时眼角噙泪 , 幽幽地道:朕昨日下朝 , 得史大人密报 , 不少大臣竟然私下交好蒙使 , 甚而书信表忠 , 可恨可气更可叹啊!“陛下意欲何为呢?”尤妃似乎紧张起来 , 身子微微坐起来 , 转眼望向赵扩 。“来这里之前 , 朕决意杀无赦 。 ”说着 , 赵扩咬牙切齿 , 满眼杀机 。 旋即 , 轻轻摇头 , 继而道:唉 , 你说的对 , 夫妻在大难之际尚且各自为谋 , 何况君臣?现在 , 朕决意不再追究 , 随他们吧!“陛下 , 您可万万不能情急而妄动杀念啊 , 一旦开杀 , 非但不能阻止大臣变节之心 , 反而令君臣之间互不信任更加猜忌 , 毕……毕竟‘伴君如虎’的魔咒是每一个大臣无法解开的心结啊 , 尤其在这国家危难之际 。 ”尤妃说着 , 脸上的肌肉忽而抽搐几下 , 显出痛苦的神色来 。“爱妃……爱妃……爱妃——来人 , 传太医……传太医!”赵扩面色惨白 , 哆哆嗦嗦地尽是急张拘诸之态 , 此即尤妃已然昏厥 , 神情却极是安然 , 仿佛睡着 。眼见太医小心翼翼地凝神闭目为尤妃把脉 , 赵扩忽而泫然起来 , 低低自语道:尤妃啊 , 你可万万不能有事啊 , 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可谓心无挂碍无话不谈 , 漫漫长夜相拥而眠 , 天下还有比你更亲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