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报告检察官,我要举报我爸爸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本文为“检察官笔记”连载第03期 。人间 | 报告检察官,我要举报我爸爸
人间 | 报告检察官,我要举报我爸爸
前言“隐案”指的是未被发现的罪案 , 犹如被害者的尸骨埋藏在地底 。 在犯罪统计学里 , “隐案”也被称为“犯罪黑数” 。 上世纪90年代末期 , 为了降低“犯罪黑数” , 国内多地成立深挖工作组 , 各地关押场所也自此成为“第二战场” 。我的同事林凯是一名驻看守所的检察官 , 他告诉我 , 5年前巡监时 , 曾有一名在押人员有检举揭发的意愿 , 却迟迟没有开口 。 在师父“黑面杨”的帮助下 , 林凯最终取得了犯人的信任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 , 犯人吐出的线索就像一张巨型蛛网 , 牵扯出了一系列的旧案 。 随着挖掘的深入 , 一场跨越22年的连环命案逐渐被揭开……12015年7月 , 驻所检察官林凯忽然变得心事重重 。 师父老杨问他 , 是不是巡监碰上了难办的嫌犯 , 且嫌犯身上可能藏有隐情?林凯一惊——自己这点心事 , 果然全被师父看穿了 。几天前 , 林凯在巡视第三监区时 , 监室铺头主动要求谈话 。 铺头说 , 监室里新来的嫌犯黄洋 , 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大通铺上翻来覆去 , 迟迟无法入睡 。 有一天到了后半夜 , 黄洋还盘腿坐在铺上自言自语 , 身旁的犯人全被吵醒了 。最开始被吵醒的是个暴力犯 , 脾性烈 , 开口就骂 , 黄洋还没来得及解释 , 号服就被对方揪住了 。 其他犯人都醒了过来 , 跟着铺头一起劝:“千万别打架啊……到时候上了械具 , 苦头吃得更多 。 ”黄洋才躲过了一次毒打 。“看守所给犯人上的械具 , 基本上是戴脚镣和绑约束带这几种 , 最严重的叫‘临时固定"""" , 用来教育顽危的犯人 。 身体被固定以后 , 嫌犯便动弹不得 。 ”林凯解释道 。铺头向林凯反映 , 第二天天一亮 , 他就偷偷观察起黄洋的举动:犯人们都坐在大通铺上 , 低声攀谈着案情 , 监室里充斥着脏话 , 黄洋却一直显得孤零零的 , 蜷缩在床铺角落 , 嘴唇翕动着 , 铺头以为他在默背监规监纪 。铺头凑到黄洋身边 , 问他是犯什么案子进来 。 黄洋说 , 6月底的一天 , 晚上10点多 , 他和朋友在大排档喝了几瓶酒 , 被邻桌的座位挤到 , 就吵了起来 , 朋友劝了他几句 , 但他心里就是压不住怒火 。 那时黄洋和邻桌背对着坐 , 也没多想 , 就忽然转过身 , 左臂卡住邻桌的脖子 , 右手拔出裤兜里的弹簧刀猛捅了过去 , 一刀捅破了对方的右肾 , 构成“重伤二级” , 自己便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拘了 。“那你昨天晚上睡不着 , 是为了什么?”铺头问 。黄洋左右张望着 , 突然压低了声音 , 向铺头打听检举立功的事 。 铺头劝他趁早联系管教民警或者驻所检察官 , 黄洋却拒绝了 , 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听了情况 , 林凯认为黄洋是想通过立功争取减轻处罚 , 如此迟疑则证明了他心里应该还有很多顾虑——通常来说 , 犯人的思想包袱越重 , 案情就越重大 , 深挖线索的难度也就越高 。次日清晨 , 林凯一上班就去巡监 , 巡视到黄洋的监室门口 , 等候了两三分钟 。 黄洋看到了林凯 , 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 此时林凯和铺头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 黄洋很快把头转了过去 , 装作没看见 , 铺头只能在铁门边喊了一声:“报告检察官 , 无人要求谈话 。 ”林凯一时也无计可施 。2驻所检察室在看守所内门的北侧 , 占地面积不大 , 两口笨重的灰白色铁皮柜是1995年的老货 , 资产标识牌已有零星的锈迹 。 最初检察室里人手不多 , 老杨负责二楼的两个监区 , 人称“黑面杨” 。林凯第一次巡监 , 协管帮他打开黑色的铁门 , 问:“你是新来的检察官?”林凯刚点了点头 , 协管就幸灾乐祸地冷笑了两声 , “碰上黑面杨算你倒霉啊 。 ”林凯还没答话 , 忽然 , 协管冷笑的脸就僵住了 。 林凯回头一看 , 老杨正朝自己缓步走过来 。 老杨年纪一大把 , 发型像沙悟净 , 头顶秃了 , 下面全白了 , 走路还有点跛 , 整个身体朝右倾 , 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 为什么所里上下都这么忌惮他?没过几天 , 林凯就明白了——老杨在看守所里着实作风强硬 , 甚至有些不讲人情 。看守所一楼的南北两端是监区 , 中间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讯问室 。 那天 , 林凯跟着老杨巡监结束 , 刚走了几步 , 就见老杨在一间讯问室门口停了下来 , 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 , 注视着室内的情形 。林凯还没弄清怎么回事 , 老杨就拧开讯问室的门 , 把里面的民警叫了出来 。 林凯这才发现 , 讯问室里只有一位办案民警在提审犯人——依照法律规定 , 提审嫌疑人务必两人在场 。 这位民警身上“有股匪气” , 还想争辩几句 , 却被老杨慑住 , 最后乖乖报了自己的名字和支队 。“以前他在提讯室单独提审 , 说是在等同事 , 当时我对他做了口头纠正 , 今天又逮到他违规 。 ”老杨对林凯说 , “检察官干的就是得罪人的活儿 。 ”两天后 , 一份《纠正违法通知书》就制发了出去 。老杨成了林凯的师父 。 他从前在陆军部队做政治教导员 , 退役后进入检察院工作 , 先后在反渎局和侦监处任职 , 后调入驻(看守)所检察室 , 在监所条线干了十多年 , 在“深挖”方面可谓功勋卓著 。 没过多久 , 林凯就跟随师父挖掘出了一起隐案 。2012年9月 , 嫌疑人王惠诚在某高档小区里入户抢了2万元现金 , 将女主人割喉 , 之后又在羁押期间闹监 。 当时一位强奸犯睡在王惠诚附近 , 因为对管教民警心怀不满 , 想要保外就医 , 便伙同王惠诚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 一天凌晨4点多 , 王惠诚拿起在放风期间掰下的砖块 , 对着强奸犯的脑袋上猛砸了几下 , 最终被民警上了械具 。初次见面 , 林凯对王惠诚的印象很深 , “他的眼睛很小 , 眯成一条细缝 , 双臂被固定住了 , 掌心只能抬起一点点 , 对着我左右摇摆 , 好像在招手 , ‘嘿嘿’笑了起来 , 那是绝望的狞笑 , 让我想象到他作案时的样子 。 ”老杨也察觉到王惠诚的眼神闪烁 , 面色犹疑 。 随后联系承办民警 , 在了解王惠诚的具体案情后 , 结合他的性格特征、作案时间、地点和手法后 , 老杨猜测他是一名犯案老手 , 或许还有余罪藏身 。开始 , 王惠诚还咬牙硬撑 , 老杨也不急 , 他便端着一杯浓茶 , 在谈话室里和王惠诚聊天 , 就这样聊了两个星期 , 王惠诚最后对老杨说:“在这里只有你还把我当成一个人 , 我也不瞒你了 , 瞒也瞒不住 。 ”接下来 , 王惠诚从谈话室出来 , 被带到三楼的一间提讯室 , 深挖办案组成员对他发起突审 , 他瘫在铁椅上 , 颓然吐出一桩隐案:2005年3月初 , 晚上9点多钟 , 王惠诚带了把水果刀抢劫了一位路人 , 拿走3000块现金 。 路人想逃跑 , 王惠诚把他扑倒、掐颈 , 最后割喉 。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 尸体就埋在机械厂附近的荒地里 。老杨将犯罪线索上报后 , 公安局立刻派人到机械厂附近查证 , 据王惠诚供出的大致方位 , 尸体被警察用铁锨扒出时 , 呈现“高度白骨化” 。 经过DNA鉴定和骨龄比对 , 结果和2005年3月9日被报失踪的男子曹某相吻合 , 这一桩埋藏了7年的劫杀隐案 , 终于被挖破 。那时 , 林凯才驻所50多天 , 还是个新人 。 他看到老杨把市政法委颁发的深挖奖牌锁进驻所检察室的铁皮柜 , 再也没有拿出来 。3这次 , 针对黄洋的问题 , 老杨给林凯出了个主意:先主动找黄洋谈话 , 了解大致的情况 。 既然黄洋有很多顾虑 , 不妨先把检举的事搁在一边 。谈话室里 , 黄洋显得有些拘束 , 像犯错的小朋友一样身体僵直地坐着 , 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 低头盯着地砖 , 不敢和林凯对视 。 林凯问他在监室里的生活状况 , 有没有被人欺负 , 黄洋摇头说“没有” , 随后又陷入沉默 。黄洋看上去心神不定 , 但就是不松口 。 林凯全然忘了老杨的嘱咐 , 急着问黄洋有没有检举揭发 , 是不是心存顾虑 , 黄洋连连摇头 , 说“我没什么要讲的” 。林凯低着头回到办公室 , 他第一次“攻心”失败了 。接下来的几天 , 林凯经常忍不住叹气 , 老杨看他一反常态 , 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跟那个黄洋一样 , 心里还藏着其他事情?”“师父 , 我也想挖个大案要案 , 给别的同事看看 , 其实我……”林凯向老杨坦白 , 可话还没讲全 , 当即被老杨打断 。 老杨警告他 , 深挖余案的时候 , 这种心态是大忌 , 也很容易陷进一些犯罪嫌疑人“假立功”的迷魂阵 , 不仅白忙活一场 , 还很容易出纰漏 。 同时 , “硬挖更不可行 , 嫌疑人拥有保持沉默权和隐私权 , 他不愿意说 , 你硬要他说 , 就变成诱供或者逼供 , 这点决不允许 , 你脑子里这根弦要绷紧 。 ”第二次找黄洋谈话时 , 老杨在林凯身边陪同 。一番日常聊天之后 , 林凯问道:“你的父母身体怎么样?给你请律师了吗?”“没有 , ”黄洋的身体骤然颤动了一下 , “我没有家人 。 ”林凯再追问原因 , 黄洋的整张面孔顿时变得扭曲 , 冲着林凯暴吼:“你管那么多干嘛?!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 ”林凯正准备跟黄洋解释 , 老杨忽然在桌子底下拍了拍林凯的膝盖 , 接着开口对黄洋说:“今天就到这里 , 你先回去吧 。 ”回到办公室 , 林凯忍不住问师父为什么要打断他 。 老杨叹了口气 , 解释道:“黄洋很多疑 , 顾虑比别人多 。 刚才他的要害好像被戳中了 , 情绪很不稳定 , 这时候你要是急于求成 , 就很容易破罐子破摔 , 永远也不开口 , 你付出的努力都白费了 。 ”顿了顿 , 老杨又问:“刚才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黄洋?”林凯愣住了 , “我就一直看着黄洋的眼睛 , 他的眼神很闪烁 , 老是往窗户外面瞟 。 ”“那他为什么要一直看外面?”老杨继续追问 。“这个我确实没想过 。 ”老杨说 , 黄洋看着谈话室窗外的场景 , 一方面反映出他渴望自由的心境 , 另一方面表明黄洋对当下的环境心不在焉 , 那些心结尚未解开 , “刚才在你提到他家人的时候 , 他的右拳攥紧 , 快速敲了两下膝盖 , 表明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 ”后来林凯回忆说 , “当时师父(老杨)说 , 谈话教育就是做犯人的思想工作 , 想做好并不容易 , 因为你不仅要弄懂犯人是怎么想的 , 还要学会去了解犯人为什么会这么想 , 不能先入为主 。 ”“以前一个制毒的案子 , 挖了整整两年 , 犯人才愿意开口 。 慢慢挖吧 , 你挖的不光是别人没发现的隐案 , 也是在磨你自己的性子 。 ”这是老杨的原话 。几个星期之后 , 黄洋被检察院批捕了 , 这一次他主动要求谈话 , “我想要检举揭发 , 但是我怕对不起良心 。 ”这一次 , 林凯不再心浮气躁 , 一点一点地劝说 。 沉默了许久后 , 黄洋终于开口:“我要检举我的父亲 。 ”紧接着的话让林凯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我有两个父亲 。 ”4黄洋说 , 自己的亲生父亲叫黄爱国 , 另一个“父亲”名叫江根发 , 是父亲在村里的拜把兄弟 。 在黄洋母亲死后不久 , 黄爱国让他“认了亲” 。黄洋从小在江西的农村长大 , 8岁时跟着两个父亲来到城里 , 生活在码头边 。 某天晚上 , 他看到父亲黄爱国踉踉跄跄爬回棚子里 , 满脸都是血 , 江爸爸叫他不要乱跑 , 随即就跟着黄爱国冲了出去 。 后来两人回来就慌忙收拾东西 , 带着黄洋往外跑 。1993年的那个春夜 , 两个男人拉着一个小孩窜进了火车站 。 黄洋被送回江西的奶奶家 , 两个父亲便消失了 。 后来 , 几个陌生的男人来过村子 , 问了奶奶几件事 , 又问了黄洋 , 那时的黄洋尚懵懂 , 只会摇头 。 等他们离去 , 黄洋问奶奶“这些穿绿色衣服的人是谁?”奶奶告诉他 , 这些人是警察 , 是来找他父亲和江爸爸的 。黄洋缠着奶奶追问 , 他的两个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 警察又为什么找他们 , “我奶奶没回答我 , 就一直看见她哭” 。坏事传千里 , 有几个村民趁奶奶不在家 , 偷偷告诉黄洋 , 说他父亲黄爱国和江根发在城里杀了人 , “他们对我说 , 被抓住肯定要被枪毙 , 这样我两个父亲都没了 , 我一哭 , 他们就走了 。 那时候我还小 , 但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所以说 , 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 。 ”林凯说 。“对 , 我从小到大就被嘲笑‘没爹没娘’ , 后来我就觉得 , 要想不被欺负 , 做人就一定要狠 , 我就是逞凶斗狠才进来的 。 ”黄洋说 , 直到他念了高一 , 奶奶才跟他道出了实情:当年 , 他父亲黄爱国的确在县城杀了人 , 1995年就已被判刑了 , 而江爸爸还潜逃在外 。奶奶去世以后 , 黄洋变得不爱说话 , 每天都回想小时候的事情 , 加上从小被欺负 , 就觉得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 。 大约在2003年的一天 , 一个自称叫“江海明”的人找到了正在读大专的黄洋 , “他说我小时候喊他江爸爸 , 我本来不太相信 , 后来他提到我父亲黄爱国 , 还讲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 我就确定他是江爸爸 , 江根发 。 ”在黄洋的描述中 , 江根发小眼睛、身材很矮小 , 右肘有条很长的伤疤 , 走路一瘸一拐的 。 黄洋说 , 江爸爸一直很照顾他 , 那段时间经常给他寄钱 , 可另一方面 , 黄洋总觉得无论如何 , 江根发毕竟是一个潜逃20多年的杀人犯 。 当然 , 即便抓到了江根发 , 他也“怕政府说话不算数” 。听到这里 , 林凯给黄洋吃了定心丸:“刑法规定 , 犯人提供有效的犯罪线索 , 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 ”黄洋犹豫了一会儿 , 说出自己最后的一个顾虑——这个“父亲”待他视如己出 , 自己却把“父亲”出卖了 , 这种精神折磨让他在看守所活得很压抑 。 后来 , 林凯也对我说 , “这时候他(黄洋)的声音变了调 , 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地砖上 ,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犯人痛哭 。 ”等黄洋的情绪平稳下来 , 林凯劝他不要过于自责 , 毕竟江根发负案在身 , 而且“揭发同样是一种赎罪的方式” 。当天下午 , 林凯就联系了公安局追逃办 , 移送犯罪线索 。 经过查实 , 江根发确实是上网追逃人员 , 生于1966年 , 江西新余人 , 于1993年4月18日作案后外逃 。 当晚追逃办就制定了抓捕计划 , 连夜赶往黄洋提供的住址 , 将江根发抓获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 , 江根发所牵扯出来的案件 , 不只有“4·18”这一起 。5“判决书里写过 , 江根发说黄爱国救过他两次 , 一次是他野泳差点淹死 , 被黄爱国救上来 , 另一次是他肚子疼 , 在地上打滚 , 黄爱国背着他跑到卫生所 。 他们两个关系非常好 , 十几岁的时候 , 就在村里拜把结义 。 ”林凯说 。黄洋曾对林凯说 , 自己四五岁时 , 母亲就得了恶疾 , 抛下他和父亲走了 。 黄爱国深受打击 , 经常在村里发酒疯 , 摔别人家的东西 , 那时候 , 江根发要么拦着他父亲 , 要么事后帮着赔钱 。 有次喝完酒 , 父亲把黄洋叫到跟前 , 让他认江根发做干爹 。1992年5月 , 父亲带着黄洋 , 跟江根发到城里学做工 , 后来经师父介绍 , 到南岸修筑码头 。江根发后来供述称 , 1993年4月18日当晚 , 自己坐在棚子里 , 黄爱国忽然冲进来 , 脸上血淋林的 , 还有一道黑的胶鞋印子 , 黄洋当时就吓哭了 。 “我拿湿的毛巾帮他擦血 , 问他是谁弄的 , 他说是工地的齐富贵 。 齐富贵平常和我们关系还好 , 我就问齐富贵为什么打他 , 他说齐富贵乱拿他的钱 , 还打了他 。 他说这口气咽不下去 , 要去寻仇 , 问我走不走 。 我看到他被打成那样 , 脑子也热了 , 就叫黄洋别乱跑 , 跟着他去打齐富贵 。 ”这时林凯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细节:在江根发的判决书上 , 也补充了黄爱国在1995年被捕后的供词 , 和江根发的供述存在很大出入——黄爱国称 , 当年他在工地上看到齐富贵露了财 , 便生了歹念 。 晚上趁宿舍里没人 , 便偷偷潜进屋里 , 翻了对方架子床上的包 , 正好被打牌回来的齐富贵撞见 , 自己身形矮小 , 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 “他(齐富贵)说要告到公安局把我抓走 。 他打了我 , 我心里有怒气 , 也怕他真的叫警察抓我 , 就逃回家喊了江根发 , 一不做二不休 。 ”判决书上的法医尸检载明:被害人齐富贵系被他人用尖锐器刺伤左肺和左心室 , 致失血性休克 , 死于心肺功能衰竭 。关于事发经过 , 两人的供述也不一样 。江根发说 , 自己去时随身带了一把双刃刀——这是江根发在1993年春节 , 到庙会上买的一把双刃匕首 。 根据后来江根发二姐江红霞的证言 , 为了买刀这件事 , 她当时还和自己的弟弟吵过一架 , 说“买刀迟早要闯祸” 。两人走到宿舍门口时 , 齐富贵正好走出来 , “我们几个人就扭打起来 , 齐富贵把黄爱国踢到土包那边 , 要去拿旁边的铁锹打黄爱国 , 我就拿刀捅了他 , 齐富贵‘嗷嗷’叫了一下 , 就倒地了 , 黄爱国拿着扳手 , 对着齐富贵的脸又砸了五六下 , 血喷到他的衣服上 。 我拉住黄爱国 , 叫他别打了 , 齐富贵早就被我们打坏了 。 ”然而 , 在黄爱国的供述里 , 他咬定是自己捅死了齐富贵 , “江根发只是帮了忙” 。 “一看见齐富贵 , 我就拿刀插进去了” , 看到尸体倒在血泊中后 , 自己便进屋拎走了那个黄布包 。 这时他们听到工友们回来 , 来不及处理尸体 , 便带着黄洋连夜逃往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 , 关押在监所的黄洋向林凯复述了那一夜的场景 。晚上风很大 , 父亲拽着他的手 , 跟江根发赶上一趟列车 。 车厢里有风 , 江根发脱下外套 , 把黄洋裹紧 。 黄洋的头靠在父亲的腿上 , 没多久就昏睡过去 。火车驰在岔道 , 座位下面短促震动 , 他被震醒了 , 变得迷迷糊糊 , 问父亲“车子开到哪里” 。 父亲很烦躁 , 用手压住他的头 , 说还早得很 , 让他再睡会儿 。 黄洋又闭起眼睛 , 隐约听见江根发对他说:“洋洋 , 江爸爸跟你爸要去很远的地方 。 ”转车到了新余 , 他们抄了荒僻的乡村土路 , 其间拦下一辆三轮车 , 躺在车后的草堆上 , 颠簸着回到从小长大的村庄 。到家后 , 黄爱国把儿子黄洋托付给母亲 , 塞了几百块钱 , 谎称“要出一趟远门” , 当晚跟着江根发逃出了省界 。黄爱国的母亲曾供出证言:大概1993年5月 , 几个男的来问过 , 说我儿子爱国在外面杀人了 , 又问了黄洋 , 那时他还小 , 差不多七八岁 , 说自己什么都没记得 。6由于从齐富贵身上抢到的560块大部分都给了黄洋的奶奶 , 两人手头的钱所剩不多 , 迫切想要“弄条活路” 。 离开江西老家后 , 黄爱国和江根发先连夜乘车逃往贵阳 , 三个多月后 , 又逃到了四川 。1994年3月 , 两人在绵阳的一家汽车修配厂打工期间 , 黄爱国和一位工友产生了误会 , 对方当众责骂黄爱国偷了工厂的零件 , 黄爱国坚称自己没拿 。 此后 , 车间里的工人都说黄爱国“手脚不干净” , 黄爱国再度起了杀心 。他对江根发说 , 在这个厂子做不长 , 既然那个工友存心冤枉他 , 加上过几天厂里就发工钱了 , 他不如找机会把工友做掉弄笔钱 , “只要做得干净点 , 没什么大风险 , 再逃到别的地方 , 避一避风头” 。江根发劝他说 , 两人说不定已经被公安盯上了 , 能躲一天是一天 。 要是又背上一条人命 , 自己肯定受不了 , 不如老老实实地过普通日子 。 那时黄爱国听了这番话 , 暂时压住心底浓烈的杀意 , 过了几个月 , 他们又辗转到成都打散工 , 到了1995年3月 , 坐车逃到了云南 。后来黄爱国到案后供述 , 那年他在云南的陇川边境 , 偶然弄到一把民间粗制的手枪 。 外形黑黢黢的 , 枪管很旧 , 里面装了几颗钢珠 。 他嫌枪管太长 , 藏在兜里不方便 , 就锯掉前面生锈的一截 。锯枪管的动静很响 , 这也是江根发第一次发现黄爱国有枪 。再次见到这把枪 , 是1995年7月3日 , 那晚他们结伙犯下第二桩血案 。第二次作案前 , 他们身上的钱已花光 , 没找到生计 , 黄爱国说 , “要出去弄点钱 , 不然没活路了 。 ”江根发问他怎么弄 , 黄爱国说自己想抢出租车司机 , “我们做最后一次 , 弄完分钱 , 各自各走的” 。1995年7月3日 , 两人搭上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 , 上车后 , 随便报了路名 。 等车经过一条河沟 , 开到幽暗的巷子边时 , 黄爱国叫停了车 , 接着就掏出枪顶住司机的太阳穴 。 司机捏住黄爱国的手腕 , 想夺枪 , 江根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钢丝绳 , 死死勒紧司机的脖子 。 第一颗钢珠打穿司机的头颅 , 击碎了玻璃车窗 , 黄爱国随即又开了一枪 。 之后两人劫走车上的320元 , 在河道附近抛了尸 。“那时候黄爱国太狠了 , 连开几枪 , 脸看起来很吓人 。 我怀疑他枪里面还有钢珠子 , 很害怕 , 就想要逃 , 说自己那份钱不要了 。 ”江根发被捕后供述 。随后 , 黄爱国的举动让江根发过了20多年依旧记忆犹新——他拿出200块递给江根发 , 然后“扑通”跪在地上 , 朝江根发“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黄爱国对江根发说 , 你这辈子毁在我手里 , 今天跟我又杀了一个 , 两个人目标太大 , 更容易被抓 , 等会儿我们走南北面 , 你往南面跑 , 逃得越远越好 。 要是最后都吃了枪子 , 黄泉路上再做兄弟 。 很快 , 两人在黑夜中分别 , 从此断了联系 。判决书上显示 , 事发当时 , 县公安局的民警在案发现场做了勘查笔录 , 绘制现场平面图 , 为了查清尸源 , 还在周边贴了认尸启事 , 被司机的母亲辨认了出来 。 而此时 , 黄爱国和江根发已逃窜到南北两地 。 一个月后 , 黄爱国在甘肃境内再次作案未遂 , 被警方捕获 , 起先他坚称过去犯的案子是他一人所为 , 却很快被识破 , 最终将江根发供出 。江根发冒名“江海明” , 潜逃至河南和浙江等多地 , 靠收废品为生 , 隐姓埋名了22年 。 这些年 , 江根发从没结婚 , 在2003年跑了两三个省份 , 才辗转找到黄洋这个“儿子” , 他以为当年黄洋还小 , 不会记得自己 , 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供出 。判决书很长 , 林凯说自己看完也有点唏嘘 , “就像‘愚忠愚孝’一样 , 江根发这是‘愚义’ , 为了所谓的江湖义气 , 赔了一辈子 , 也苦了黄洋 。 ”林凯记得在深挖工作表彰会上 , 公安局追逃办的民警跟他提到一个细节 , 在抓捕逃犯时 , 警察通常会问:“知道我们找你做什么吗?”江根发不像其他的逃犯那样装糊涂 , 反而平静得出奇 , 面无表情地说:“知道 。 ”尾声2017年5月 , 我和林凯成了同事 , 老杨也即将退休了 。那天下午 , 我经过驻所检察室门口时 , 看到林凯正帮老杨收拾东西 , 地板上摊开一个大号的黑色行李箱 。 老杨叠着藏青色的制服 , 嘴里哼着小调:“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老杨没有让林凯送行 , 只是嘱咐:“我给你留了两个老物件 , 一本旧相册 , 一本黑色笔记薄 , 放在左边的铁皮柜里 。 ”那本蓝皮的老相册是一本大案图集 , 林凯在其中发现了一张旧照:那年“97严打” , 老杨穿的制服像军装 , 检徽在肩章上 。 照片下方有一行仿宋字 , 标明老杨在侦监处——那时人们还习惯叫“批捕科”——照片里的老杨在阅卷 , 正参与承办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 。而那个厚厚的黑色笔记本 , 封皮边缘已磨成灰白 , 老杨在里面写了十几篇深挖要案的经验总结 。 最后几篇尤其令林凯动容——那是老杨当初为了帮助他 , 写了12页笔记 , 里面全是黄洋的性格分析 , 也有一些刑事政策和谈话策略 , 这些他都没有跟林凯提过 。1年后 , 林凯依靠这本黑色笔记本又挖出一桩多年前的悬案 。 他把自己戏称为“开挖掘机的” , 想掘出那些埋在地下的罪恶 。“为什么说‘法网恢恢 , 疏而不漏’?一方面有警方在追逃 , 另一方面有深挖这个第二战场在兜底 , 所以说 , ‘隐案’没有终结 。 ”编辑:沈燕妮题图:《华颐:吞噬怪物的孩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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