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葬摆渡人( 二 )
家属们望着已经抛下的降解罐 。 邹帅摄被驱逐的事业这样的故事 , 经年累月地在船上发生着 。 陈琦认为选择海葬的一般有三种人 。 迷恋大海的人 , 家庭穷困以及无法葬入祖坟的人 。 他们并不独立存在 , 时常在一个人身上交织 。陈琦今年64岁 , 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 。 80年代初他从当地一家国企辞职下海 , 卖了房子买了条船 , 正式开始做船长 。 他对大海有情结 , 小时候推开房间的窗户就能看到海 , 游泳也是在海上学会的 , 陈琦觉得亲切 。一开始带游客打渔 , 做旅游 , 辛苦但也能赚点钱 。 到了1997年 , 政府开始提倡海葬 , 但大连民政局既找不到愿意做的家属 , 也找不到船 。 登报 , 上电视 , 折腾了一段时间终于找到一些散客 , 但又问了一圈 , 还是没有船长愿意接单 。陈琦有个朋友在民政局 , 第二次来游说他帮忙 。 那会儿旅游业务不太景气 , 他又不忌讳这些事情 , 觉得做几单也没什么大碍 , 就同意了 。 陈琦回想起第一次做海葬的时候 , 什么仪式都没有 , 甚至上了船之后 , 家属们还打了一架 。 从外地赶来的大哥还是不同意海葬 , 觉得太不庄重 , 像在过家家 。那会儿也没有降解罐 , 到了指定的地方 , 家属解开布袋就往下抛 , 风刮起来 , 骨灰洒人一脸 。 “有些挫骨扬灰的味道” , 陈琦感叹 。但他没想到的是 , 做了海葬 , 旅游就没法再搞了 。 人们对葬礼有忌讳 , 更何况是在海上 , 平时游客都会担心安全 。 游客少了 , 陈琦只好降价 , 很快遭到其他船长的反击 , 他们说:“他们可是拉死人的 , 当然便宜 , 你敢不敢坐?”
64岁的船长陈琦在码头上 。 邹帅摄没办法回去了 , 陈琦就继续做海葬 。 仿佛做亏心事一样 , 那些年他们都尽量在一大早出发 , 省得被更多人看到 。 那个时候返程的地点在公园 , 回来又会遇到三三两两晨练的人 。 他们也觉得晦气 , 翻白眼是常有的事情 。公园很快就待不下去了 , 晨练的人时常投诉举报 , 说他们影响大家心情 。 搬到另一个码头 , 不久后一所海事类高校说这里是教学用的 , 他们在这里不合适 。 陈琦又来到一个商业港 , 过了一段时间 , 老板说 , 你们走吧 , 我们还是想做点吉利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不断上演 , 他们重复着迁徙然后被赶走的命运 。 至今 , 陈琦不讳言 , 他对当初入错行有后悔 。土地资源的日益稀缺 , 环保的普遍需求 , 以及社会观念的变化 , 给了海葬发展的机会 。 2012年 , 辽宁省政府想大力推广海葬 , 深入殡葬改革 , 省民政厅出台了新的政策 , 各地政府开始对集体海葬进行政策补贴 。 陈琦一家 , 也被安排到了现在所在的大连港 。此前 , 每年来海葬的人数在缓慢地爬坡 , 从几十到几百 , 最多的时候也就刚过千人 。 那会儿也不是各地民政局来组织 , 省里需要把愿意做海葬的人都聚集在一起 , 才能凑够一船 , 送到陈琦这里 。从2012年开始 , 参与者人数激增 , 陈琦创办的大连海葬服务中心也渐渐发展成全国最大的海葬组织之一 , 渐渐地 , 团队有了二十几个人 。 据大连本地媒体报道 , 自1997年大连在国内率先开展海葬以来 , 截至2019年 , 大连先后有1.3万余名逝者骨灰撒入大海 , 累计节约土地资源近5.2万平方米 。如今 , 一年四季 , 除了春节那天 , 陈琦都有可能出海 。 辽宁省八个市的集体海葬之外 , 还有从全国各地自己赶来的家属 , 远至四川、广东 。 他们带着骨灰 , 日夜兼程 , 一大早来为亲人举办葬礼 。
葬礼结束 , 载着家属归来的海葬船 。 邹帅摄难以旁观与丈夫陈琦的大海情结不同 , 李冬兰晕船 , 待不了几分钟就想吐 , 轻易不来船上 。 最初的几年 , 陈琦一直把在做海葬的事情瞒着她 , 怕她无法接受 。直到有一天 , 葬礼结束后家属反复对陈琦致谢 , 他才恍惚意识到 , 自己做的至少是件好事 , 于是回家后就告诉了李冬兰 。 她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 只是念叨了几句 , 怎么要搞这个 。船上人手不够 , 一开始就三四个人 , 李冬兰只好经常来帮忙 。 她也不像陈琦一样毫无忌讳 , 骨灰是完全不想碰的 , 她也不情愿去打扫家属留下的垃圾 。 但实在太忙的时候 , 李冬兰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 。陈琦的儿子陈金 , 也在船上工作 。 他毕业后做过厨师 , 做过导游 , 对海葬没有太感兴趣 。 也是因为船上事情太多 , 他抱着来帮帮忙的心态 , 结果一做就是十几年 。日子久了 , 好像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 。 现在她们每天就在船头甲板的长桌上吃饭 , 那里也是家属们日复一日倾倒骨灰的地方 。 撒漏是常有的事情 , 但擦掉也就过了 。 “都是为了生活罢了” , 李冬兰说 。
船员们吃饭的桌子 , 也是家属倾倒骨灰的地方之一 。 邹帅摄忙起来的时候她们就住在船上 , 时常疲惫 , 一开始总被晃醒 , 后来也习惯了 , 最大的痛苦就是情绪难以控制 。 家属哭 , 李冬兰也跟着哭 , 有的时候别人都下船回家了 , 她还陷在情绪里走不出来 。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接待一对刚刚失去儿子的夫妇 , 母亲根本走不动路 , 需要背着才能下船 。 她的儿子刚大学毕业 , 参加工作没几天 , 跳楼自杀了 , 原因是女朋友和他分手了 。李冬兰无法接受这样的殉情故事 , 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 , “坑不坑爹啊” 。 结束后又想起自己的老母亲 , 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 。陈琦说自己没有哭过 , 最初的年头里时常觉得被打动 , 但看得太多了 , 多少有些麻木 。 但李冬兰做不到 , 即便是现在 , 她也总是忍不住掉眼泪 。 她常叹气 , 觉得自己做这行至少得少活十年 。见到有个男人连续几年带着孩子来祭祀老婆 , 她又感动了 。 孩子穿的有些破旧 , 男人提着在家做好的饭 , 坐着公交车赶过来 , 明显条件不好 。 李冬兰不收他买花的钱 , 需要什么也都免费拿给他 。每年祭祀的时候 , 李冬兰都让他提前上船对着海面说几句话 , 然后把东西留下 , 等到出海的时候她替对方抛洒 。 这样他也不用掏出海费了 。陈琦有时候忍不住提醒 , “这花咱们也是花了钱的” 。 李冬兰是被带着走上做海葬的路 , 她没得选 , 但似乎她又成为了陷得最深的那一个 。总有家属来年祭祀的时候给她带礼物 , 有时是水果 , 有时是大包大包的特产 。 船上现在有20多个员工 , 总是只有她有 。 有时 , 陈琦和其他船员也开玩笑地表示不满和嫉妒 。李冬兰也经常觉得错愕 , 不是每个送礼物的人她都记得 。 有的可能就是当时陪对方聊了几句 , 递了瓶水 。 在那个脆弱的特殊时刻 , 一点点不经意的安慰 , 或许就能在对方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海也无法安慰的部分大海宽广 , 也难抚平生者的伤痛和思念 。连着五六年 , 严冬雪一家都在清明节那天 , 从内蒙古驱车1000多公里来到大连祭祀 。 船早上7点钟出海 , 她们前一天下午就会出发 , 路上十几个小时不停歇 。 害怕会迟到 , 路赶得急 , 每次早上五六点钟 , 她们就在船下面等着 , 一脸的憔悴 。李冬兰去年忍不住劝 , 别来了吧 。 那么辛苦 , 我替你们祭祀 。 都多少年了 , 还走不出来?但对方还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