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绑在美国网课上的中国留学生
1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出国——我说的不是那些费尽心思拼凑周末、调休和年假 , 为了在东南亚的沙滩上多躺一天 , 或者在米兰多看一个展的都市白领 。 对于一些十七八岁的年轻学生来说 , 在他们不长的人生里 , 有四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时间 , 都花费在申请国际知名高校本科这个清晰的目标上 。 如今 , 他们拿到了理想offer , 却由于疫情、签证和旅行限制 , 被留在了家里 。刚刚到来的开学季 , 对于这些无法出国的留学生来说 , 是由一个个疲惫的夜晚和一个个混乱的白天组成的 。 他们只能上网课 , 和几千公里外长着一头金色长发和高高鼻梁的同学一起 , 把自己绑在纽约的时间、芝加哥的时间和加州的时间上 。 距离和时差叫一切都乱了套 。 哪怕那些大学课堂上最简单的事情 , 一个介绍 , 一个提问 , 一个互动 , 现在都困难重重了 。我见到他们中的一些 , 谈起开学这一个月的感受 , 累、焦虑 , 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 。 一位上网课的留学生在午夜时分发朋友圈 , “早安 , 一天开始了” , 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又发了条朋友圈 , “下课了 , 准备睡觉 , 晚安” 。2020年9月的一天 , 清晨五时三十九分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 一位熬了一宿没睡的留学生在社交媒体打出一行句子 , “Shining through the city with a little funk and soul(光亮穿过这座城市 , 带着一丝恐惧和灵魂)” 。在上网课的留学生中间 , 时间开始变得模糊和失焦 。 长久过纽约的时间 , 让身在北京的若羲很容易惊醒 。 不管第二天是北京时间晚九的课还是早七的课 , 她总是在凌晨五点多自己醒来 , 老是睡不踏实 。 而要上早课的时间 , 她会提前一个小时起床 , 烤几片面包当早餐 , 然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 强迫自己醒神 。若羲是美国排名第一的艺术与设计学院帕森斯设计学院 (Parsons School of Design)的大一新生 , 刚刚满18岁 。 我见到她的时候已是深夜 。 为了将上课对父母的影响降到最低 , 她把网课搬到楼下的咖啡馆 。
艺术课网课 ©若羲同龄人中 , 她是那种“likes dressing in her way”的女孩 , 但现在她不再分得出多余的精力来思考今天穿什么——腰部拴着一根带铆钉皮革腰带的古典修身旗袍 , 大腿处被撕掉一圈儿的宽松运动裤 , 被简单的白T恤和高高扎起的马尾代替了 。网课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 叫人猝不及防 。 老师的音画总是不同步 , 当她的手从右边挥到左边时 , 画面卡了好几次 , 她的嘴边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 这节课开始前 , 老师刚刚开了十一个小时的车 , 从一个州到另一个州 , 她说 , 上课期间如果身后有人走过 , 那是她的室友 , 请大家不要见怪 。有时候 , 回答问题是需要喊的 。 ZOOM——在美国大学普遍使用的一款多人在线视频app , 若羲花费了很久才登入 。 她冲着耳机听筒说:“我来自中国的北方 , 现在晚上十点半 。 ”重复了三遍 , 最后一次不得不提高分贝 。一位同学不停地退出和进入课堂界面 。 另一个同学的发言中 , 很难听清楚一个连贯的英文句子 。 电脑屏幕上 , 还有一个小窗口始终只显示姓名 , 没有学生进入 , 有人给老师带话 , “他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 。 ”老师说:“谢谢你 , 我知道了 。 ”关于空间的概念 , 他们现在也开始感到奇怪和陌生了 。 网课上 , 老师和同学使用的距离是不一样的 。 老师会讲到纽约当地的一些东西 , 比如提到课本里面的某个艺术家 , “住在纽约的皇后区 , 走10分钟就到了” 。 若羲无法理解“皇后区”意味着什么 。 在几千公里的尺度上 , 10分钟的距离也失去了意义 。选择学校时 , 在芝加哥和纽约的学校之间 , 若羲犹豫了很长时间 。 她在网上搜到很多留学生的vlog , 第50多个的时候 , 她看到纽约有一个叫SoHo的购物区(South of Houston) , 一下子被那里迷住了 。 那有很多买手店 , 还有设计师品牌的店 , 有很多“穿得奇奇怪怪”的人 。 她想象着 , 自己也可以“穿得奇奇怪怪”的去玩了 。 她对纽约的期待 , 很大程度上是由那些店铺和街道构成的 。出国读书的理由有很多 , 开阔的视野、更好的前途、不同的文化……但是往往还有一些更细微但也同样重要的理由 。 比如 , 一个叫刘孟卓的女孩——她也是本科留美新生的一员 。 今年九月 , 她本该入读卡拉玛祖文理学院(Kalamazoo College) 。 这所学校位于美国北部的密歇根州 , 是她仔细挑选过的“有冬天的城市” , 还有她想要加入的女子足球队 。还是在高中的时候 , 她就是足球队的一员 , 那是个“特别烂”的球队 。 但是无论球队的水平怎么样 , 她都不在乎 , 她就是想踢足球 。 在决定去美国留学时 , 她特别看了一眼学校有没有女子足球 。 现在 , 尽管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办出国的签证 , 最终却只能留在国内 。Grace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大学生活 。 她是西北大学的经济系新生 。 学校临近芝加哥 。 她在心里盘算过很多次 , 想到要去逛逛这座美国第三大城市的主城区 , 去看看著名的美术馆 。 学校在密歇根湖边 , 景色特别地美 。 开学后 , 她还要在那的沙滩上 , 跟新认识的同学一起学习、野餐 。 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大洲 , 有不同的肤色 , 不同的文化 , 他们互相交谈 。 她还早早地买好了装饰新宿舍的物品 , 跟另外两个小伙伴约好 , 到时候大家买同一班飞机票一起去 。什么都准备好了 , 但是 , “突然所有人都过不去了 , 太突然了” 。 对于这些最新的变化 , 留学生们缺乏准备 。 一开始 , 他们以为疫情只是一阵子的事情 , 很快就会过去 。 但后来 , 这件事情覆盖了一整个学期 。开学的时间是中国半夜十二时 , Grace一点都不困 , 她神志清醒地坐到电脑前 , 看到无人机航拍的直播:美国同学们敲着鼓、吹喇叭 , 从学校标志性的拱门下穿过 。 这时 , 她在北京的家里 , 捧着碗毛血旺外卖 , 心潮澎湃 。Grace总是在半夜上课 , 她的房间养了一只狗和一只兔子 , 动物们被她吵得睡不着觉 。 有一次 , 狗干脆爬上书桌 , 凑到Grace的电脑摄像头前 , “狗的大头占据了我的屏幕 , 全班人都知道我了 。 ”2美国的学校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发送邮件 。 通过邮件 , 它努力维系着这唯一且并不强壮的关系 。 有时候是隔几天 , 有时候是一天好几封 , 中国学生的邮箱里充斥着美国学校发来的邮件 , 里面可能是对某个即将到来的假期详加说明 , 也可能是提前告知院系活动——若羲收到过一个party邀请 , 但她并没有参加 , “对着镜头party , 无聊” , 她希望疫情快点结束 , 在真实的校园里认识同学 。线上的一摊事儿也难以激起她的兴趣 。 之前的新生破冰日(orientation) , 学校组织了三四个小活动 , 她只参加了一个 。 再往前的开学典礼 , 她干脆直接缺席了 。9月22日 , 一名大三校友去世 , 校方在邮件里回忆了他生前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光后 , 列出了教堂告别式直播的链接 , 欢迎大家加入 , 送他最后一程 。 但对于还没有机会在线下认识新同学的人来说 , 他们没办法悼念一个陌生人 。另一位大一新生 , 连有没有开学典礼都想不起来 。 她想了半天说 , “我收到过一个带视频的邮件 , 但视频缓冲不出来 , 我就删掉了” , 她对此并不在意 。为了让中国的留学生不感到被学校遗忘了 , 一些美国高校与中国的高校合作 , 作为短期的过渡 , 希望自己的学生在中国的大学内学习 。 美国康奈尔大学跟清华大学的合作 , 允许学生在上康奈尔的网课之余 , 在清华再修6个可转换的学分 , 吃饭和住宿也在清华校园内 。大二学生朱成林住在清华大学双清公寓 , 这栋宿舍楼通常只对留学生和男博士开放住宿申请 , 康奈尔的学生这次被归到了留学生一类 , 享受双人间和独立卫浴 。但朱成林只修了3个清华的学分 , 其余的课程还是上康奈尔的网课 。 即使拥有了还不错的学习环境 , 朱成林依然逃不掉时差和距离带来的困扰 。她最早的课开始于北京时间晚上九时 , 最晚的课在凌晨两时四十分结束 。 当她打开电脑摄像头准备开始一天的课程时 , 康奈尔所在的美国东部才早上九时 , “我带着晚上九点的疲惫 , 屏幕那边是早上九点刚醒的疲惫 , 大家都托着下巴 , 很少人发言” 。可能是熬夜的原因 , 朱成林刚上网课的前几周开始疯狂掉头发 , “我用手摸一遍就要掉三四根 , 头发还突然开始打结 , 我吓坏了 ,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 她在淘宝上买了两顶帽子 , 还一度打算去医院看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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