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特写】出狱后的重刑犯们:人过中年,从头再来( 二 )


老兵服刑16年多,两年前出狱时已经51岁。他有电工证,出狱后应聘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电工。本事够用,但他倒在了录用的最后一道程序前——他开不出用人单位要求的无犯罪记录证明。
多年以后,老兵和狱中好友小手在付广荣家狭小的客厅里回忆往事,感叹“命运无常,躲着事还出事。”
老兵屈从于现实,心里仍然不服气,“我已经接受了应有的惩罚。”他只能跟着私人老板干活,工资一直比普通工人低,尽管技术的难题都是他解决的。老板心知肚明,就是不肯给他发正常工资。
老兵索性辞了工,帮妻子打理服装生意,再也不给私人老板干活了。他是出狱买新衣服的时候认识现在的妻子的。
两人交往了一阵,老兵才坦白,“我打过字儿(方言,意为服刑),你考虑吧。”她也坦白,老兵来买衣服的时候就看出来他刚刑满释放,“你的眼睛看东西看人都直愣愣的。”
监狱被高墙包围,除了人,没有会动的东西。老兵出狱很久才改掉直勾勾看东西的习惯。
也有朋友打趣老兵,“所以你和你媳妇俩人,到底是谁骗了谁?”老兵哈哈大笑,说要怪只能怪缘分。老兵服刑的监狱就在妻子的老家,关系好的狱警恰好也是妻子家的熟人。
老兵已经融入家庭生活,他和妻子的家人相处融洽,甚至跟岳父学会了做农活。只有手臂上深陷的伤疤提醒人们,这个头发花白、体格壮硕、面相和蔼的中年人,年轻时有过怎样的火爆与狠辣。
捐款,做个好人刚出狱那几年,小手也游走于重新犯罪的边缘。他在监狱被欺负过,刚释放那几年一心想寻仇。
小手年轻时杀人沉尸,服刑16年,2004年出狱。头几年,他开过饭馆,包过快递货栈。但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他一直在找监狱里的仇家。
仇家知道了,躲着他,但有一次还是在大马路上撞见小手。小手一把将对方从自行车上薅起来,动手前被一起出门的朋友拉走了。
辣椒更危险,出狱头三年,他每个月都从沈阳去一次外地,揣着刀在仇家单位门口等着。仇家托人带话,想和解。辣椒不齿,放出话来,“就是要干死他。”
这些恩怨,付广荣不想插手。“我对他们说,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替你办。”付广荣说,她当然不会帮他们复仇,而是帮他们找工作,介绍对象。当生活的重心落在正道上,仇恨就会过去。
这是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他们认为只有自己人对自己人才会作出这样的承诺。
在付广荣的操办下,小手成婚。如今,53岁的小手身形瘦削,白发满头,烤鸭店打工之余,他还在在地铁站拉脚和打零工谋生。
最近,小手打工的烤鸭店老板不想干了,小手和老兵商量,两人出钱合伙把店盘下来,烤鸭的活儿小手全学会了。
老兵的钱很快到位了,小手的钱都在妻子手里,她反悔了。小手羞于承认,他身上常年只有不到50元,在地铁站拉点活儿,微信钱包一超过50元就转给妻子。这些钱,除了日常开销,还要供养妻子和前夫的孩子。
小手有自己的解释,“大老爷们儿,不想管钱。我孙子都3岁了,都这个岁数了,踏实挣点钱得了,能做点对社会有益的事儿就更好了。”
老兵打趣小手,“生得伟大,活得憋屈。” 狠劲儿早没了,也怕了,他想做个好人。小手听说付广荣组织圈里人准备支援武汉,第一个向武汉捐了钱。
 中年|【特写】出狱后的重刑犯们:人过中年,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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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小手、小马和付广荣在大胜子的店里。受访者供图。
正经生意但什么是好人?50岁的辣椒疼爱妻子,孝顺岳父母,空闲时间带着店里的员工去敬老院做志愿者,疫情期间向武汉捐款,帮刚出狱的重刑人员介绍工作,这算好人吗?
如果问他,他会说:“不就那么回事儿吗?其实我们这些人,就跟小孩似的,得让我们吃饱,吃饱就不闹。”
他说,他们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做普普通通的人,和你一样的人,多好。”
辣椒看来,重刑人员出狱,只要不闹事就是好人。做好人首先意味着守规矩,这很容易,也很难。
刚出狱那几年,除了寻仇,就是打架。辣椒找过很多份工作,都因为开不出无犯罪记录证明被拒之门外。
无奈之下,他进入殡葬行业,日常工作是在沈阳几家大医院急诊科和住院大楼转悠,留意不久于世的病人,跟病人家属套近乎。行话叫“盯活儿”。
辣椒是辽宁抚顺人,年少时好勇斗狠,出门带枪。他持五连发猎枪抢劫,对受害人连开三枪,把人打成终身残疾。
他服刑20年,2013年出狱时仍然相信用拳头能打出他想要的生活。可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是生意上的竞争,多数情况下他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2019年11月,在岳父的资助下,辣椒盘下一个开在医院边上的殡葬店,当上老板,店里有三个员工。
他手机里有一段视频。医院病房的走廊上,保安驱赶辣椒和他的员工,并告诉病人家属,“他们都是劳改犯。”他新开业的殡葬店遭到竞争对手的联合抵制。
后来发展到保安不让辣椒的员工进入医院病房。“进都进不去。”辣椒叹气,生意场如战场,竞争对手和医院保安保持多年的良好关系,使正常的竞争变成不对等的博弈。
辣椒尝试改善和医院保安的关系,连对方家的大门都没进去。他的殡葬店在市场的夹缝中苟延残喘,从开业到现在只接到3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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